（三）
自那次之后，陆薇很久都没有见到周寻，他偶尔会出门，却从来没有麻烦过她。
一天陆薇回来，见周寻和雪球远远走了过来，他用盲杖探着路，手上还挂着一杯奶茶。
陆薇紧跑两步上前为他按了电梯，说：“出去来着？”
“嗯，买了杯奶茶。”周寻说。
“你出门就为买一杯奶茶？”
“怎么了，买杯奶茶有问题吗？”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过分，心里又莫名地难受。
下了电梯，周寻突然说：“陆薇，你明天有空吗？我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我明天休息，没什么事。”
“是这样，”他说，“我明天要去一个画展，但是有些远，雪球目前只会带我走比较熟悉的路段，而且有些地方它也没办法进去，所以……”
“请我做你的导盲犬？”陆薇说。
他笑了：“虽然这么说有些唐突，但是这个意思。”
陆薇也笑了：“那好吧，但愿我能做得比雪球更出色些。”
雪球在一旁瞅着陆薇，又是一脸不满。
这是陆薇第二次给周寻带路，与上次不同，这次他们要一起走很久，而且天气晴好，路上也没有了积雪，他扶在她的肩上，不再需要盲杖。
他们一起乘坐地铁，地铁很挤，她让他抓住扶手，并四下观望看有没有人能给让个座。
“不用了，我可以站稳……”周寻说。
一语未了，他却被后上车的一名男子撞了一下，陆薇赶紧将他扶住，大声说：“你怎么往人身上撞？”
男子却十分粗暴：“挡着路也不知道让让，没长眼睛啊？”
陆薇怒气冲天：“你这人怎么说话呢？”
周寻却将她拽住：“陆薇，别这样，我没事。”
他握住了她的手，陆薇的心突然跳得飞快，心中滋生出了一种清甜的酸楚，她揽住他的手臂：“那你抓紧我。”
“好的。”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到站后，他们手挽手下了地铁，没有人意识到他们与普通情侣有什么不同。
从地铁站出来，又辗转走了许久，终于到了展厅，展厅人不多，一位讲解员迎上前来。周寻说：“我想去沈冰山先生的展区。”
讲解员会意道：“请跟随我来。”
陆薇这才知道沈冰山是一位特殊的画家，他二十七岁失明，五十三岁学画，一举成为伟大的盲人书画家。周寻站在沈冰山的画作前，讲解员特意为他把每幅画的每一个细节都讲得十分清楚。
“沈冰山先生的作品受到了无数人的喜爱，他独创了‘沈氏盲人绘画技法’，是第一位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画展的盲人书画家，国画大师吴冠中先生曾对他的作品给予了高度评价……”
看着那些空灵飘逸的笔触，陆薇被深深地震撼着，她说：“真的难以置信，他到底是怎么画出来的？”
周寻说：“画画最重要的是想象力，而盲人无时无刻不在想象。”
讲解员惊讶地说：“这位先生也是从事艺术工作的？”
周寻摇摇头：“不是。”
讲解员说：“我们这里有一个盲人书画协会，一些盲人朋友在沈先生的影响下也拿起了笔，画出了很多精彩的作品，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来试试。”
他们来到盲人书画专区，陆薇一一看去，虽然很多画作显得稚拙，但形体表现却都很精准，乍看之下，很难相信是盲人所画。
从展厅出来后，陆薇说：“我觉得你的画和这些盲人画家包括沈先生的作品都不太一样。”
周寻说：“是吗？有什么不一样？”
“他们都画得很具像，而你的画却很抽象，不知道你可不可以画得更写实一些，或许会更容易为人们所接受。”
周寻说：“我不是失明后才开始学画的，而是从小就在画，单凭肌肉记忆也可以画得比一般人好，但是我为什么要去画那个再也看不见的世界？我更想去画我现在的感受和对世界的理解，也许世人对盲人的认知就是只要他能画得像就很不错了，我觉得这很可悲……”
陆薇一怔，说道：“我突然有一点理解你的画了，我觉得你会成为比沈先生还要伟大的艺术家。”
周寻笑笑：“什么艺术家？我就一躺平摆烂的残障青年罢了。”
看他如此调侃自己，陆薇也不禁一笑，天将正午，日光晴好，他们走在街心公园，草坪的积雪上泛起晶莹的光芒，冬天的风夹裹着凛冽的阳光的味道。
“前边的路面结冰了，我带你滑一下吧。”陆薇说。
“别闹了，我会摔倒。”周寻说。
“不会的，你抓紧我，听我的口令。”
她拉着他小跑两步，说声“跳”，两人跳到冰上，只滑了不到一米，周寻就失去了平衡，陆薇赶紧去拽，结果却被他带倒了，两人齐齐摔在地上。
“我说什么来着……”他说着却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陆薇也笑个不住：“你笑起来好可爱，像海绵宝宝。”
他说：“你在损我吧，我可是知道海绵宝宝长什么样子的。”
“才不是，你就是很可爱，也很帅。”
他竟然有些羞赧：“多谢夸奖，我想你一定也很好看。”
“我不好看……我长得很一般。”陆薇说，她这才想起来今天出门她都没有化妆，但是跟他在一起她没有这些顾忌，她伸手拉他起来，“时间不早了，我们去吃饭吧，我请你吃大餐。”
“不，是我请你出来的，我得请你，而且吃大餐我可能有些困难，我们吃快餐可以吧？”
“当然可以，听你的。”陆薇说。
他们去到一家快餐店，点完餐周寻坚持要付钱，他调出了付款码，手机读屏语速超快，陆薇完全听不清楚，他却已经操作好了。
“我手机屏幕是亮着的吗？”他问。
“嗯，是。”陆薇这才意识到他用手机时都是熄屏的，只有在付款时才会将屏幕打开。
周寻将手机递过去，服务员扫了码，他们找了位子坐下。
“你原来是这么用手机的，我以为会有专门盲人用的手机，像老年机那种。”陆薇说。
“老年机……”周寻笑道，“用老年机怎么刷视频、玩游戏？”
“你还玩游戏？”
“是呀，一些游戏的无障碍功能做得不错，要不然我天天在家干什么，一个人躺在小黑屋里郁郁寡欢吗？”
陆薇想了一想说：“如果是我，可能真的会郁郁寡欢，大概连走出卧室的勇气都没有。”
周寻说：“你不要太小看了自己，人都比自己想像的更强大。我也没想到我能够走出来，像现在这样生活。”
陆薇看着他说：“那段时间……一定很难吧？”
周寻点点头：“刚失明的时候是真的暗无天日，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几个月都没有出门。直到后来我发现了手机的无障碍操作，又遇到一些盲人朋友，他们教了我很多，一切才慢慢地好起来。”
这时广播到他们的取餐号，陆薇取了餐，将周寻那份放在他面前，并为他的饮料戳上了吸管。她从未想过盲人吃饭的问题，但看到他连涂番茄酱都很困难时，才意识到除了快餐外他吃任何东西都得需要别人帮助，而第一次与女生吃饭，他怎么能接受她的照顾。
“谢谢你，陆薇，今天太辛苦你了。”周寻说。
“我不辛苦，只是觉得你太辛苦了。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深切地感受到盲人的不便……”陆薇突然说道，“那个，番茄酱沾到你的衣服上了。”
“是吗，可以帮我擦一下吗？”
陆薇用纸巾替他把衣领上的番茄酱抹掉，但还是留下了浅浅的印子，她突然想，不知道他一个人能不能把衣服洗干净。
阳光斜切进来，照亮了他琥珀色的眼眸，他的眼底泛起金色的光亮。
“怎么了？我脸上也有吗？”
“没，没有。”陆薇尴尬地说，“你知道我在看你？你……真的完全看不见吗？你的眼睛很正常，也很好看。”
周寻说：“是吗？我的眼睛很好看吗？”
夸盲人的眼睛好看，陆薇又觉得自己太有病了。
可周寻却并未在意，说道：“我可能总会无意识地闭眼，眼睛应该看上去很小。”
陆薇说：“没有，你眼睛不小，而且还很明亮。”
他笑着说：“那是因为你在我面前啊。”
他正认真地看着她，没有视力的双眸愈加摄人心魄，陆薇一阵唏嘘，若他能看见，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邻居，一个见了面可能连招呼都不会打的陌生男子，而现在他们得以一起吃饭聊天，自然而然地牵手而行……
陆薇这样想着，脸却悄悄红了，幸亏他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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