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和我都不该忘记他,虽然他没能会晤洛城,但他毕竟是未来的我,过去的你。我想这是有道理的。如果将他的心情,或者生活经历融入到故事中,故事还可以这么写:你想,清风那时曾与他在洛河河畔相遇。彼时,他手里牵着女孩柔软细腻的手掌。他有些紧张,手心微微沁出些腻汗,因为他爱那纤指的主人。那女孩嘲笑他手掌潮湿,像盛夏的地板。他知道,他脑袋笨,反应极慢,直到现在也不明白那女孩说他的手掌潮湿得像盛夏的地板是什么意思。
高山上的电线塔
数年后,他在海城讨生活,遇到海城的回南天,冥冥中像是参悟了潮湿得像盛夏的地板。回南天来时,他正坐在办公室里编辑文字。写着些不知所谓的文字,文字里有一对男女在谈恋爱,死去活来的,相互纠缠直至死亡。他实在恶心这类故事,但是他还必须写下去,为了讨生活,不至於在这所大城市里流浪而被视为乞丐。他想无论怎样,他都已经被视为乞丐了。被迫写这类恶心的文字,便是他作为乞丐乞食的工具罢了。就像海城街头那些断手断脚,或者老得掉渣的乞讨者面前摆放的铁盒或者铁碗类似,都是用来乞食而存在的。
文字里的男女刚闹过分手,又以爱情的名义复合,中间只需穿添加些悲情既浪漫的元素,定能够受读者喜爱。海城的回南天便在此时袭击公司所在的写字楼,瞬间,玻璃窗、白垩墙壁、灰绿办公桌、牙白地板上都汩汩冒着汗。坐在他旁边女同事白嫩的脸颊被沁出的汗水冲花了浓妆,踉踉跄跄地跑去厕所补妆了。台式电脑屏幕上悬挂着豆粒般的水珠,沿着屏壁融合下滑,滴在办公桌上,洪水般地肆意横流在桌面上。
这是海城的回南天,地板上囤积着大量水珠,它仍在汩汩冒汗,如泉眼似的。他想那女孩定是经历过海城的回南天,否则她不会想到用盛夏的地板形容他濡湿的手掌。但海城的回南天并非是盛夏的气候,而是在四月份的春季。只是海城四月过於闷热,像极了盛夏。关於那女孩嘲笑他的手掌潮湿得像盛夏的地板,他只能联想到海城的回南天,其余再无它想。但他总觉得回南天袭击海城时,他还领悟到别的什么,总也想不起到底是什么。他唯能想起的是那女孩的名字称为吴雩,他牵着吴雩的手是临近毕业的事情。
彼时,他坐在宽敞明亮的写字楼内靠编辑文字乞食讨生活。思索文字里的男女接下来该如何在何等浪漫与煽情中开展情节,这件事是他每天都在思索的事情。他的脑袋里进水了,海城回南天沁湿他的思维。他想文字里的男女应该有哭泣,应该善於利用哭泣表达情感。如此写,完全出自他的私心,因为他很少哭泣总是笑,也很少用哭泣表达感情。为此,他想在他写的文字里热闹地哭一番。他思索着文字里的男女哭泣的场景,脑袋里湿润润的,像彼时回南天沁润的地板。
落地窗外视野辽阔,蒸腾翻滚的浓雾笼罩着远处逶迤的山岭。骄阳如火,照得白垩色低低矮矮的楼房融化似地黏成了团。时有麻雀急匆匆掠过,子弹似地撞在电线上,跌跌撞撞地落了地。狭窄弄巷壅塞着熙攘的人群,像是回南天召唤出的游魂。碧空无云无风,像停滞在弄巷里悬挂在电缆上的白色衬衣。风就像往事,不知何时袭来,不知藏身何处。
被回南天冲花妆的女同事踩着高跟鞋嘎登嘎登地从厕所里悠雅地走出来,晃悠着纤细的腰肢与涂满红指甲油的素手。她身着斑马格上衣、酒红短裙,肉色丝袜。她的办公桌上摆放着琐碎的杂物,文件稿拾掇杂乱,像落地窗外依山而建的农房。如果让她拿出某天的某个文件,恐怕得等段时间才能到手。她右手托着腮,朦胧失魂,纤尖指肚慵懒地滑动着鼠标转轮。
他想她已经睡着了,她经常在上班时间睡觉。凤眼迷离,蹙眉低垂,浑若认真工作模样。即使主编视察工作,也察觉不出她已经沉睡梦乡了。趁着女同事沉睡,他必须抓紧时间领悟多年前那女孩在洛河河岸给他说的那句话,他的手掌潮湿得像盛夏的地板那句话。
他站在落地窗前,假装休息,其实是想眺望遥处山陵顶时隐时现的铁塔。他视力极好,能清晰辨认出那银粉铁塔上系着的血色红绫。瘴雾翻涌,灰铁色浓云从山陵南滚腾而来,急切而强烈,状如脱缰疯狗。那浓云不会压到海城上空,便会被骄阳蒸散,从城市巍峨楼厦的毛孔里渗出来。
铁塔上那块血色红绫摆动得厉害,站在公司写字楼里,他仿佛能听到它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红绫也被回南天的潮湿浸透了,摆动时被甩出的水珠化成雨落在灌木丛万年青的嫩芽上。万年青的嫩芽如同女同事淡绿色的眼影,嫩绿中多多少少透出几丝妖娆。
关於女同事淡绿色的眼影,他从没发表过看法。她很少和他说话,一副高冷姿态,总是拒人千里之外。也许她有众人所不及的才能,也许她只是自卑得不得不自傲,也许是她与公司的某个领导有特殊关系。总之,她很高冷,站在她面前,就像身临数九寒冬,教他心寒意冷。
彼时,她手托腮沉睡。回南天的潮湿又次冲花了她的浓妆,也给她的办公桌以及电脑屏幕洗了个澡。他想不久她便会醒来,醒来后她定会尖叫或者埋怨别人不提醒她。她总会这样,仿佛别人提醒她是有理的事情,不提醒她便是罪或者渎职。主编说她的脑袋和别人不同,教他们少搭理她或者少惹她。女同事冲花妆的白嫩脸颊,像极了湿漉漉的地板。
他只能想到这些,关於那女孩说他的手掌潮湿得想盛夏的地板,这点他还是无法完全理解。也许,她只是随便说说,他又何苦当真,把它当作数学命题来解?但是他还是那样做了,因为他这人特别较真。也许并不是因为他较真,而是那句他的手掌潮湿得像盛夏的地板是吴雩说的,所以他才如此当真。他深爱着吴雩,所以才会将她的每句话当真,哪怕是玩笑也不例外。
吴雩很少与他开玩笑,很多时间她认为他毫无情趣,就像隋唐植物园的植株——木头木脑地生长得茂盛却毫无用处。他并不是非要在她面前扮演隋唐植物园的植株,只是深爱她,在乎她说的每句话,时刻将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如此做法,他很疲惫,僵直得就像木头似的。他知道他像隋唐植物园的植株,但他并无法控制他的行为。在洛城,他总结出的第一句至理便是:爱她会让他变成傻子。虽然他明知道自己变成了傻子,还乐在其中。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察觉到自己变成了傻子,也不是每个人都乐意成为傻子。
你着实想了无数个故事开头,也思索很多个故事结尾。最终,被嗤笑淹没。初夏,你重返洛城,坐在定鼎门北的荒园里。晚风徐徐吹来,如吴雩吻你脸颊的清柔。你想那份清柔再也不属於你,只是你曾经拥有,又毫不犹豫地抛却了。故地重游,你突然明白数年来你苦思故事的开头与结尾都是徒劳的。无论你的人生以怎样的故事开始,抑或以怎样的故事结尾,故事都已经发生,你的人生也已经是定局。如眼前夏草般茁壮而荒芜,唯有夏虫栖遑歌唱罢了。你想你的人生已经结束,滞留的人生只为回味罢?
盛夏的洛浦公园
我想,我应该这样写:新生报到当晚,25栋宿舍楼151宿舍里漆黑如墨。宿舍里只有我,我懒得开灯,开开灯还是只有我。在漆黑如墨里,关了灯我也知道宿舍里只有我,开开灯只能教我看到环堵萧然,独我孑孑孤守宿舍。我不愿看到宿舍里只有我,哪怕是我能感受到孤独的现状,也不愿看到我是孤独的。所以我关了灯,躺在床铺上,转动眼珠思索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直到子夜,我还是无法入睡,便从床铺上滚下来,赤脚踏着地板,凭借窗外微弱路灯灯光,开开宿舍的灯。窗外蒙罩一层薄薄的雾,黯淡了路灯散发出的昏黄光芒。
彼时,我还不知道如若洛城无风,夜晚十点钟后会被薄雾笼罩。我坐在书桌前百无聊赖,失眠导致我极其烦躁,甚至想跑到大街上寻衅打架。我围着宿舍奔走打转,像极了拉磨的野驴,比家驴拉磨多些急躁与不安。我拿出叠得整齐的衣褥,到洗刷间里洗了个遍,尽管那些衣褥已经被洗过不用再洗。我只是百无聊赖,寻些事做罢了。洗完衣褥,我坐在课桌前的凳子上,抽出抽屉。你大概不能想象,我宿舍的抽屉式那种胶皮锯末板制成的。灰铁色胶皮只是薄薄一层,胶皮下是结实笨重的用锯末压制的后板块。由於用力过度,抽屉从轨道中滑落,啪地摔在地上。整整一抽屉,大约十几本各式各样的笔记本散落在光滑的瓷质地板上。
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着汉字,每个汉字都像有生命似的,在泛黄的纸张上跳跃着。每本笔记本的扉页都歪歪扭扭地划着MM字样,起初我并不理解MM究竟何意,直到深读所有笔记本上记述的札记,我才懂得MM是人名的首字母。MM代表着穆慕,这满抽屉,二十本笔记本都是他写的札记。当然,深读札记是我大学即将毕业做的事情,与我入学报到当晚失眠无聊没有任何关系。我不会因失眠无聊,而去阅读MM的札记。但是发现札记是件新奇的事情,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我漫不经心地翻阅着札记,正如我所言,札记里的文字像是有生命似地在泛黄的纸张上跳跃,无论它们怎样跳跃,也不能跳跃到我眼里。
札记上记述着枯燥的罹难史,和MM其人的洛城风流史。除了这些,另一部分笔记本上稀稀疏疏地写着鳞次栉比的诗,看起来比洛城城郊胡乱搭建的农房整齐得多。写着诗的札记扉页里都写着:
……
无时不渴望指尖与唇。
在黎明、午后、黄昏与子夜中做爱;
亦在黎明、午后、黄昏与子夜里孤寂。
……
MM的诗读起来使人犯困。我还没将整首诗读完,便哈欠连连。我扶着悬梯爬上床铺,蒙头酣睡起来。穆慕写的诗歌与札记治愈功效将我从失眠里拯救出来,本来我该感谢他。但是我本能地憎恶他,他写的诗歌与札记都很烂。我所说的烂并非那些纸张泛黄的笔记本散线或者被鼠虫蠹蛀得痕迹斑斑,而是穆慕的文笔很烂。他写出的东西总是没头没尾,无头无脑的,像天书似的。但整体说起来还不算坏,能够拯救我於失眠,这本身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我应该推荐广大失眠的患者多读读穆慕的札记,使每个人都能享受穆慕作品带来的福祉。但我不能那样做,因为穆慕在每本札记结尾的扉页上都写道:
这是本不该被人看到的札记,早该覆之火炬。
我想也是应该的,毕竟他札记里的文字除了读起来使人犯困,其它毫无用处。他也许知道自己写在札记里的文字佶屈聱牙,就在每本札记结尾的扉页上写:这是本不该被人看到的札记,早该覆之火炬。穆慕有自知之明,想把他写的札记覆之火炬。不清楚究竟何种原因致使穆慕没将所有札记覆之火炬,这是个谜团,与明建文帝是否在一场大火之后出家当了和尚般令我痴迷。
我想没人能理解我彼时的心情,除此之外,我还觉得我有必要将故事重新叙述。但是,你总认为折断故事不真实,反复要求我重新叙述。无论重新叙述多少次,故事的大致经过是这样:子夜,我独自躺在宿舍里,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翻身下床将所有干净得不用浣洗的衣服都浣洗了一遍,如此做后我还是孤枕难眠。也许是因为缘分,我在抽屉里发现了穆慕留下的本该覆之火炬的札记。我不感兴趣他写在札记上的文字,却痴迷欲要解开穆慕的身世之谜。或许我很疯狂,就像追赶太阳的蜗牛。
我大学主修应用心理学,并非历史考古学。我该让出解开穆慕身世之谜这个课题,给历史考古专业的学生,如此做才算合情合理。但我又觉得历史考古学专业的学生太浮夸,也太盲目自信,总是将历史搞得一塌糊涂。我从内心里不信任他们,我想亲手揭开穆慕身世之谜。我觉得是穆慕故意拖住我不教我在新生报到当晚酣睡的,他不希望自己写在札记里的文字被覆之火炬,而是希望有人能读懂它。相比之下,有人能读懂札记里的文字比覆之火炬更使他痛苦。
穆慕在札记里写道:
一个人说读懂了他人的故事,这本身就是荒谬的事情。这种事情从不可能发生,也正因为如此,世人都渴望它发生,并侥幸地以为有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覆之火焰
穆慕已经把札记投掷火海里,也已经将他自己投掷火海里。如果他还存活在这世间某处,得知我已经阅读了他的札记,还将他札记里的文字当作安眠药使用,我想他会比待在火海里痛苦万倍。我着实应该感谢穆慕,他写在札记里的文字使我我免除失眠之虞,在翌日新生集会上不至於迟到出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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