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一）

回家（一）

‘’阻止了我的脚步的，并不是我所看见的东西，而是我所无法看见的那些东西。你明白么？我看不见的那些。在那个无限蔓延的城市里，什么东西都有，可惟独没有尽头。‘’

——《海上钢琴师》

我端详着夹在手指上那张泛黄的相片。

金黄的沙漠和湛蓝的天空占据了相片的大部分，两座四棱形的金字塔兀然立于中央，使得塔前方那些人类看起来更为渺小。一共是一百九十九个人类，排成四列，第一排扯着一条鲜红横幅，上面用黑体汉字写着‘’第一百五十一届世界科幻作家环球论坛‘’。

不知道人类为何要用这种古老的感光纸记录自己的形象，脆弱的如同他们的身躯，不过他们的文字很优美，尤其是中文。

从拍摄角度看，拍照的人应该站在我们飞行器的正下方。由于是远距离拍摄，相片上的人面目模糊，他们胸前的红叉却十分醒目，是我做的标记——表明是被追捕到的作家。这样的相片一共有两百张，分别由两百个名‘’赏金猎手‘’持有。

我把目光从相片上移开，看了眼前方驾驶座上的居里，从这个角度看，她绝对是一个身姿曼妙的人类女性。

太阳悬挂在中天，驾驶舱透明的前部阻隔了炽热的光，太阳变成了一枚粘在半空的镍币。阳光下的这片沙漠景象，同照片上几乎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右边金字塔的塔尖已被削去，从齐整的断面来看，应该是某种粒子武器。黑森森的洞口像火山口一样敞着，半小时以前，我们探测到这座金字塔里有人类活动的迹象。

‘’还剩一个！‘’我长吁一口气，‘’捉捕顺利的话，我们就可以回奥尔特星了……你说呢，居里？‘’

我习惯用‘’捉捕‘’两个字，人类虽然脆弱，但是狡猾无比，很像地球上已经绝迹的一种名叫狐狸的动物。

从驾驶舱镜面的反光里，我看到两张脸，一张自然无比俊美，另一张古怪可怖，那张脸泛着青铜光泽，像纹身一样的集成电路从额头一直延伸到脖子，没入记忆合金材料做成的衣服，又从手腕处露了出来。

居里没有回答，继续用双手操纵着身前的三维影像图——有如迷宫般错综复杂的金字塔内部，那颗极速移动的红点就是阿尔法狗。

‘’你在担心什么？‘’我不禁皱起眉头。

‘’还有10名追梦猎手，他们也只剩下1个追捕名额……‘’

‘’你的意思是？‘’

‘’如果阿尔法狗锁定的是我们要追捕的目标，那么……‘’

‘’那么……这是一个谁都不愿意放过的目标，对吗？‘’我撇了撇嘴，表示不屑一顾。

‘’当然……还有，这个人类……会束手就擒吗，他可是……终极目标？！‘’居里的声音带着磁性。

‘’这不是他们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不能改变的自然法则，就像人类历史上印第安人被欧洲人征服一样！‘’

‘’可是……主人……日本人就没有征服中国人？‘’

‘’嗯……人类历史上是不乏坚韧的民族，中华民族算是硕果仅存的一个……但是，你知道吗，明朝为什么灭亡？‘’

话刚出口，我就觉得自己可笑，这种问题怎么会难倒一个仿生超级机器人。

‘’文人误国！‘’居里回答的很干脆。

我点了点头:‘’所以，我们奥尔特人保留了人类中的文化精英，至于其它的暴力分子……一个不留！"

‘’文化精英，从人类历史来看，他们更可能成为煽动者，是一切暴动的根源。‘’

‘’这次，人类没有机会了，剩下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只能给我们奥尔特人‘’造梦‘’，就像人类以前饲养的肉鸡，嗯！‘’我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沉默了，纤细的手指在影像上来回跳跃，像是在弹奏某种古老的乐器，却不及平日那么自然，像是在颤抖……

我正觉得哪里不对劲，图像上蓦地冒出三颗红点，在阿尔法狗前方三点钟的位置，中间隔着两个石室。

‘’阿尔法！立即追击，要活的！‘’我似乎已经闻到了人类汗腺分泌出来的味道。

突然，屏幕毫无征兆地颤动了一下，像是受到了某种电磁干扰，干扰越来越强烈，原本静止的平面像加热的水分子一样剧烈波动起来，四颗红点瞬间从图像上消失了。

‘’怎么回事？‘’我猛地站了起来。

居里缓缓转过身来，眼睛里泛着橘光:‘’不知名的干扰！‘’

回答很干脆。

‘’快……快追！‘’我感觉愤怒快冲破胸腔了。

居里点了点头，她把头转了回去，手指在座椅扶手上熟练地敲击着。她身上的记忆合金材料开始泛出蓝光，是传送装置在启动……

‘’等等！‘’我把手搭在了居里肩上。

‘’你……留下，我去！‘’

这回，我的手指真切地感觉到她在发抖。

‘’可是……‘’

‘’嗯？‘’

‘’现在信号被屏蔽，只能传送到洞口！‘’

‘’你今天怎么这么啰嗦？‘’

‘’……‘’

‘’传送吧，你留在飞船上！‘’

我凝视着不远处像火山似的洞口。

蓝光从白色的战斗服上逐层褪去，好像被脚下的洞口吞噬了似的。我悬浮在洞口中央，四壁都是巨大的石块，石块之间没有任何黏着物，靠石块的相互叠压和咬合垒成。从这里往下看，能一眼看到底部，大概只有五六十米深，正好探到金字塔的中部，一个同样用石块磊成的平台，平台上画着一个裸体人类男性，在同一位置上的“十”字型和“火”字型的姿态，并同时被分别嵌入到一个矩形和一个圆形当中，看起来又像是两个交叠在一起的人类。东西南北各有一扇敞开的石门，我用脑波操控着战斗服上的反重力系统，向着北边的石门缓缓降下，阳光在我背后逐渐隐去，战斗服一没入黑暗便发出耀眼的光芒，宛如太阳坠入了金字塔。

石门连着一条漆黑的甬道，如今被照的亮度白昼，四壁上镌刻着古老的文字和画像，一些人类男性半裸上身，只在腰间围一短裙，他们一手紧握权杖，一手置于胸前，左脚迈向前方，重心平均落在双脚上；女性们则身着紧身衣袍，双脚并拢，两臂紧贴身体或平放膝上。这些壁画好像在述说一个来自远古的故事，它们一直没入金字塔深处延伸。

我一边悬浮在半空向内推进，一边欣赏着人类的壁画。奥尔特星人特别痴迷于这些故事，遗憾的是，我们天生缺乏想象力。所以在一个宇宙纪之前，奥尔特人出现了一批富有冒险精神的探险家，他们在宇宙各地搜寻有想象天赋的民族，用武力征服，留下文化精英生产故事，再以高价贩卖回奥尔特星，据说，一个好故事已经在奥尔特星被拍到了天价，所以地球，自然就成了贪婪者的天堂。

刚转过第三个弯，我就发现了趴在地上的阿尔法狗。它全身黯淡无光，像块陨铁横亘在甬道中央，显然进入了休眠状态。我把手放在机器狗的背部，红色的光芒自我手背开始，如同蛛网一样在机器狗全身扩散开来，阿尔法狗所接受到的信息沿着这些红线不断上传。

……

‘’休眠指令，地球时12时50分，来自居里。‘’

我心头一凛，驾驶舱内的一幕幕在我眼前回放，居里颤抖的肩膀……反常的言行……

还没来及冷静下来，战斗服从白色骤然转变成红色，整个甬道宛如红色的血管——是警报。

我把手从阿尔法背上拿开，转过身来，凝视着血红色的甬道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