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不北,却叫北城。
安徽省池州市东至县官港镇北城村,记忆中,每个到一定年龄的孩子似乎都会被母亲要求记住这一大段地址。
“若是别人问起来,你可能讲得全?
母亲总爱这样问,而我无非只能记住这最后的两个字,是北城。
“艳芳,来把裤子试试”
母亲的声音传来的时候,我正在茅房和屁股上一只蚊子抗争,这种战役大多以我胜利告终,我起身,临走前不忘给它一脚。
母亲手里的,一条鹅黄,一条草绿,是村口有名裁缝的新作――绣花雪纺裤。
我侧着脑袋,裤子上的这几朵桃花倒是合我心意,只是,到底裤子还是大了一截。
“哎呀,大点好,明年后年还能穿”
母亲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卷起我的裤脚。
冰凉的裤子和酷热的夏天是结伴而来的
而这样酷热的夏天却因不用去学堂而显得分外可爱,耳门往西,经过一片竹林,再经过一座木耳棚就到了小学,学前班被安排和一年级一起听课。微胖的女老师梳着高高的马尾,在教室来回游走,讲到查字典的时候,脑海里闪现的竟是母亲烧的一大壶凉茶,我努力抬起我沉重的脑袋,眯着眼睛几分钟过后,还是倒了下去。
学堂里的,不论是哭笑打闹的孩子还是声音像极了苍蝇的女老师,都早已让我没了兴致。
幸好夏天到了,新裤子穿上身了,非非也要回来了。
非非是邻居阿婆家的外孙,每年暑假都会在阿婆家住上两个月,第一次见到非非的时候,我们都惊讶于他雪白的皮肤,可是加我我们三人帮之后的几天内,就同我们肤色一致,甚至多了几块黑红的痂。
我常常在想,今年见到的是雪白的非非还是黢黑的非非呢。在园子里的苦李熟透忽然落下的时候,在透亮的萤火虫在手里胡乱扑腾的时候,在某日午后,听到阿婆家传来阵阵箫声的时候。
箫声是非非吹出来的,我从来没有听过箫声,可是我知道非非吹得一定算最难听的。
其实早在几天前非非就到了,但是碍于面子我们谁也没有主动找对方,听到箫声的那一刻,我知道我赢了,我得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他跟前向他表示我很满意他投降的方式。
吹得不正经,但箫实为好箫。
这样好箫须得拿给露露欣赏,没成想,一抬头,却发现露露在不远处冲着我坏笑,如此古怪的表情,我可憋不住,跟着她笑得前仰后合,非非也不吹箫了,也学我捂着肚子,动作倒是比我还夸张。
露露是后屋的孩子,生的漂亮但打小就黑黢黢的,邻居们都爱叫她黑露,而这个外号却从不被一手把她带大的奶奶所接受,奶奶一心一意地爱着露露,每天早上都会小心翼翼地给露露梳两个油光蹭亮的辫子,给她洗衣做饭,给她摇蒲扇。
我和露露的关系最为亲密,自记事以来我俩便一直在一起,偶尔闹脾气的时候我也叫她黑露,而她自然也会毫不留情地反击,骂我白铁,还会趾高气扬地告诉我,黑露只是黑,而白铁是笨!
四人帮的另外一位叫豪豪,是个小我三岁的男孩子,小小圆圆的甚是可爱。因为村里没有同龄男孩子的缘故,他总爱跟着我们,一起过家家,一起伴公主,一起偷妈妈的头巾当新娘子。村里人时不时拿我和他开玩笑,说女大三抱金砖,以后结婚了会有福气。
可是我并不满意这桩“婚事”,因为豪豪总是脏兮兮的,他是我见过最爱流鼻涕的小孩,冬天到了,他的鼻子下面就形成了固定的轨迹,两条鼻涕顺势下滑,快到嘴边的时候嘶溜一下又回到了起点,如此循环往复从不间歇。
非非,露露,豪豪和我,只有四人都在,这个夏天才算真正的开始了。
大雨将至时,村里随处可见飞得极低的蜻蜓,对于我们这些顽皮的孩子来说,这便理所当然成了我们耍乐的来源。用细长的竹竿绑上锈迹斑斑的铁环,在村子角落寻得最厚重浓稠的蜘蛛网,扛到某个蜻蜓聚集的空旷地方只只挥舞三两下,便收获颇丰。捕来的蜻蜓大多放生了,偶尔动动坏心思,也会系住它的尾巴,巴巴地玩上一阵儿。
阿婆家耳门前有一大块阴凉地,我们都欢喜在这跳格子,这类游戏啊,得花点心思。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石块,扔进目标格子,然后单脚双脚交替跳完余下格子算完成一次。选石块有讲究,以不薄不厚的石灰岩碎片最为上乘。
气氛大多融洽,偶尔也会有人因为技术不佳或是石块不够好而气得龇牙咧嘴。
这炎炎夏日,火辣辣的太阳,东边升起,西边落下,似乎这一整天都不会照到阿婆家这块地,这里是宝藏,是会不厌其烦重复同样事情的地儿。
等玩够了,累了,在村子四处游荡,寻找新鲜可口的果子也是常有的事。分工合作得来的果子,我们都会一一分好,这个过程总是很艰难,因为每个人都向往最大最好的果子。于是,我们的友谊在这一刻变得分外薄弱。发脾气是除了非非之外我们都有过的经历。
我的方式是,转身,离开,心里默数一,二,三……
“好好好,这个大的给你行了吧”
每一次,我都能达到目的。
母亲说,这样的任性可要不得。我也会点头答应,倏忽,却给忘了。
和他们一起的时候,时间过的飞快,明明刚刚还是正挂天空刺眼的太阳,仿佛转瞬之间,就到了山际,只剩了半截。
故乡的晚霞一直都那么美,母亲说,那是火烧天,代表明日还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我也学着语文课本里,在那半截太阳徐徐坠落的时候和它赛跑,有时候会赢,有时候也输了。
我无论赢了还是输了,夜晚都会到的,知了和青蛙都会准时鸣叫的。
村里的人都会去村长爷爷家门口乘凉,伴随这一片微微震耳鸣叫声的
是微风,是忽明忽暗的灯光和黄发垂髫,谈天谈地。
“起来,起来,小孩坐什么凳子”
队长爷爷也是豪豪的爷爷,总是挑我最舒服惬意的时候打断我,还不厌其烦地开着同样的玩笑。
“你和豪豪什么时候结婚啊?到时候我肯定包个最大的红包”
借着灯火,能看见豪豪爷爷满脸胡茬,小时候他用胡茬把我扎的哇哇大叫的情景我还记得一二。
可我除了瞪大眼睛看着他,也没有其它办法。
非非和豪豪也坐不住了,索性四处去疯一遭。
通过露露家门前那条幽深的窄巷,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提出来的馊主意。巷子一片漆黑,还会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吓得我们不由地退了一大步。
那时,我们都爱《欢天喜地七仙女》里面的五妹青儿,非非常说,如果青儿在那头,他一定毫不犹豫地走过去。
青儿不会来,那条窄巷我们也始终没踏进去一步。
很多年以后,我总纳闷,小时候害怕的到底是什么,是那几块布满青苔的石头,还是那只黄白相间的猫。
我问露露和豪豪,他们也笑笑表示不解。
我还没来得及问非非……
后来我见过几次非非,一次百无聊赖去阿婆家附近逛逛,看见非非蹲在门口埋头吃一大块西瓜,他抬头的时候我朝他挥了挥手,他也朝我笑了笑,相顾无言。
另一次,非非靠在阿婆身边看她打麻将,我在不远处做功课,我不时抬头看他,不清楚他低头摆弄什么样的物品,也不清楚他此刻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和身旁的露露抱怨,初二的功课太难了,这道题为什么解了那么久还没有解出来。
再后来,非非只出现在别人口中,母亲说非非近视了,带了一副厚重的眼镜。阿婆说非非没去上大学,找了份工作,租了个一个月一千二百块钱的房子。阿爹说,非非交了个小女朋友,一起住在出租房里。说到这儿的时候,我嗤嗤笑了,母亲也在笑,大家都在笑。
我还是会不时去阿婆家附近走走,阿婆家还和从前一样,只是少了门前的几株花和不远处一颗巨大的柿子树。
我离开的时候,习惯默数一,二,三……
这一次,我没能达到目的。
听过一句话,
这森林为你长成了传奇
每阵风都为了你而叹息
每只云雀都为你而鸣
如果你喜欢雨,这里的雨不会停……
故乡叫北城,坐落于南方。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