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前的土地,和现在的土地一样,站着活人,躺着死人。
那时候活着,全凭本性。好人,坏人,并没有标准,只有不顺应你得到好处的人,坏一些。若他们的数量多些,再将他们称为坏人吧,向来如此。
下雪的时候,故事就会多些。
冬天向来冷的不分朝代,不念人情。冷了,在家里就待不住,穷人出来觅食,富人出来享受。他们便出动了,带着刀,扎堆在客栈。人,饿了就要吃饭,冷了就烤火,喝酒的时候就得守着火炉温酒,闲聊。人活得不一样,无非就是,吃的好些,住得好些,仅此而已。
这些都是屁!他们带着刀,出了门,刀上裹着布条,佯装着樵夫。雪下得更密集了,雪地里只留下两行瘦弱的黑点,越来越近走向唐平的客栈。
唐平打开门就是要做生意的。
三月三,唐平向着西北方向竖旗子,迎接单帮的商人。他的店里,烛火比其他家亮些,更费油,在这个暗无天日的时代,别人更容易看见。从十五岁开始,唐平把家安在客栈,他们这一代都把家寄放在客栈。他们把前一代的强盗和杀手叫做侠客,有极其高深的武功,以一当十,锄强扶弱。唐平只是一个普通的店老板,不懂侠客,不懂武功,不识字。他唯一能做的事,赚钱养家,阻止打闹,阻止是非,在血雨腥风中生活下去。
起风了,他的店在进京都的前一个村子,临着官道正对面就是驿站,后边一点就是杨柳巷子,麓林苑。再往后一圈中心一点有片开阔地,齐整的一排木桩子钉死的平台上挂着黄符红布的地方,就是刑场,在村子的最中心的方寸之地。这个村子是出奇的安静,所有的打闹在观看过砍头之后,灰溜溜的又挨过几十年。他的父亲,便是这样,掉了脑袋,从木桩上掉下来,在面前的泥地上滚了两圈,他感觉带骨屑和肉渣迎着他喷过来。他暗地里,记住了三张脸,便隐在人堆里,晃出城,西北行。
三日后,村子里的空地上多出三颗头颅,刽子手,县官,胡三。三个村霸,平日祸害的人又岂止唐福生。唐平,没有出手,他也不会哀求。他找到他们中的一个,那个人衣衫褴褛,厚实的胡须和鬓角,两只眼睛露在外边,眼白出奇的多。唐平别了一把刀横在腰带上,刀柄系着二尺红绸。他,出城去游荡。
夜深的时候,他的刀,听见了响动。他交了二两白银,那人接过红绸,三日后验货,冲他扔了剑鞘 ,唐平接过了刀鞘。黑牛皮味极浓,强烈汗味混着油脂,像他杀猪时用过多年不曾洗的抹布。
他回了客栈,三日后,交货验货。
他出了客栈,十日后,他还他剑鞘,人没来。
二月十八,大雪初晴。雪地里有一位红衣人,是个女人,寻人。
这是一个不美丽的女人,没有故事里的传奇和惊艳容颜。不需要故事供旁人观看,说书人也不愿意留意太普通的情节。人们相信的真爱,从来都是过犹不及。现代和古代一样,他们都在念叨以前,想象以前更古老一点的活法,那种活法里,从来都没有缺少过女人和酒。
小店的招牌从来就是,本店禁止打斗,损坏照价赔偿。小店的招牌菜,跟随者朝代变更了厚厚一扎菜谱,无非酒、菜、肉。离了江湖,唐平横在刀口上讨生活。唐平,没有出手,他也不会哀求,他找到他们中的一个挥刀并不麻利,当着很多人的面,像对待猪肉的身躯那样割砍切戳。
大雪下了三天,唐平的店里酒肉客不断,穷的赊账的也有,他向来不会做赔了本的生意。那个女人没走,一纸状书从京城传来县衙,唐平的小店充了公,牢狱里出来之后拖着枷锁,县衙里做了三年苦力。向来这样的生意那是百姓做得的,唐平想到了他的父亲。出去,出去能做什么?他想到了那个寻夫的女人,一身红衣,在客栈的那晚上,他告诉女人知晓她男人的下落,需要二两白银,那女子微胖,长发如墨束在一起,一根青木簪。那女人回他一句:少一点可以吗?唐平摆手,出了门,他感觉到那个女人要哭,那个女人如果哭了,在他的面前哭,就做不成生意了 。那个女人,跟着他的后面,迈出门折身往杨柳巷子越走越近。唐平关了门,想到那个红衣女人,长发扫过他身边的时候有点痒,那种味道像他母亲。不过是千里寻夫,女子向来痴情如命,绝情如刀剑。唐平托人打听了红衣女子,痴情如命的人,向来对旁人绝情如霜。
明日,是个好日子!唐平什么也没说,那女人捧来 三钱碎银。唐平问了句:好本事,你男人真有福气。女人跪在他面前:唐老板,只要告诉我家夫的下落,我什么都依你。唐平再问:银钱从哪儿来,我的规矩不能坏。女人还是在他面前哭了,我去了杨柳院,卖身一年,做苦役。唐平:那种地方,真是痴人若,不跟了我吧。不由分说立下字据,顺手拂走青木簪子。半夜竟去赎人,费了白银五两,三日的晌午酒食。女子那晚随了他。
破晓,唐平给了二两白银加上牛皮刀鞘,打发女人出了城。
三年未见的人,出了城。又是三年,出城的人回了城。唐平横着刀,初春游走在黑夜。直到有人扯住他的红绸,找他买命。唐平的客栈易了主,他还是回去了。
他回了客栈,三日后,交货验货。
二月十八,大雪初晴。雪地里有一位黑衣人,是个男人,寻人。
寻人的时候,碰巧遇见一个女人,伸手,顺走他束发的青木簪。他,并未起身,背对着问:敢问芳名。女子款款而答:素红衣。
别时一朝含泪,莫问归期,纵是相逢应相识,
恨时愁容依旧,莫谈相守,只恐孤身伴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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