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夜

泰戈尔说，人在生活的旅途上跋涉，是为了寻找自己。

而我，在生命的旅途上缓行，到底为了寻找些什么？又找到了什么？不过是一处风景。

[东京夜]

在周边店里走出来的时候，东京已陷入黑夜。缭乱的霓虹把整座繁华的城市包围起来，像隔着红酒看女人，暧昧不清。街上人潮涌动，日本人用中国殊不知的表情演绎着什么叫做幸福和安足，仿佛其它无关声音全都过滤掉，只剩下幸福的絮絮耳语，安静地缓行。

我裹紧身上的风衣，漫无目的地在东京的街上乱窜。在拐过一条长长的小径，走过郊外的花圃庄园，看着大道外杂乱丛生的草野在黑夜的风里摇曳，那远远的地平线是深沉的暗蓝。偶尔看见飘浮的云。

在寂寞中享受漫长的时光，在旅途中看尽世情；我与其他旅行者所不同的地方。而日本的新干线是寂寞的旅行者最好的去处，我沿着新干线的铁轨一路走到站点。此时在深夜，耳边是铁轨电车“突突”经过的声音，仿佛在夜里奏响的一曲孤独的笛声。

我在路标下的那张长椅坐下，伸直走累了的双腿，趁着微弱的灯光看着从周边店买来的漫画。

“你在等车么？”

我诧异地抬起眼，一个穿着校服的日本女生站在我面前，屈着身靠近我问。也许是因为灯光的缘故，我依稀看到她的脸上留下两条淡淡的泪痕。

我淡淡一笑，吐出一串流利的日语∶“是的，我在等车，等待送我归去的车。”

她咧嘴笑，仿若黑夜的星尘。

“你以为你是日本的妖怪啊，中国女人。”她翻了白眼，朝着我吐舌头，然后在我身边坐下。这时我才看到她怀里抱着一个盒子，紧紧地抱着似乎害怕有人抢了它似的。我凑近一看，不禁笑出声来。

“《东京爱情故事》？！好老的一部片子。”我说。

她沉默了。只见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铁轨那边旷远的原野，又似乎看着缅邈的夜空。眼睛里流露出连我也看不懂的感情，像是悲伤、懊悔和遗憾等等的情感杂凑在一起。我想，日本的女子应该和中国的女子一样多愁善感。那种孤单的眼神像只身一人走在圹埌的荒野上，望着天上的流云以一秒钟的速度往后退，而自己却不知往何方。

于是，我与她一同沉默在绵长的黑夜里。我以为，大概世上有一种东西可以包纳哀伤，那便是黑夜。让白天积累的厚重的不堪担负的情感在黑夜里沉淀或者爆发，然后蒸发蒸发成一团烟雾湮灭，在旭日升起那刻酝酿新的情感。我称它为“开始”，而日本人喜欢用“重生”这个模糊的词来形容过去后的未来。

“最后一班车过了。”她缓缓地吐出一句话来。

“是的。过了，过了明天还会来。”我说着，最后一班车已经呼啸着从我们的眼前掠过。望着远去的电车，我突然有种什么都会逝去的感觉，生命也一点点地漏在时间的缝隙里，永远也回不来。

“可他，还会回来么？”她说。

我愣住了。原来她在等人，等一个永远也不可能回到她身边的人。

“莉香回来了，可完治再也不可能回来。”她说。在我惊讶的注视下，她的眼泪落在盒子上。

在《东京爱情故事》的结局里，分别了三年的莉香与完治在东京的街头上演重逢的戏码。只是莉香再次看见完治的时候，完治牵着里美的手。那紧牵的手上都带着夺目的戒指，刺疼了莉香的眼睛。一旦错过了，就没有回头的可能吧。

莉香与完治的故事，不合时宜的爱情，错过的遗憾。

她和他，便是另一个莉香与另一个完治吧。

我揽过她的肩膀，让她靠在我的怀里啜泣。我们是陌生人，连彼此的名字也不知道，但在同样的感情面前，隔着民族种类面前的那层隔阂在坼裂坍圮。

我希望我能够在她脆弱的时候给予她帮助，在她难过的时候给她一个来自其他民族的女子的安慰而不致于她绝望。这是信念，深藏在每个人心底的那份善良与责任。

在这个漫长的东京黑夜，我觉得心里正有一颗种子在长大，期待明天的破土而出。

很久很久，天空开始露出微熹。我盯着遥远的地平线，看着红色的太阳缓缓升起，迸溅出万丈光芒。这时，我才清楚地看到，铁轨那边是一望无际的葱绿，白色的风信子在空中漫舞，像雪但很温暖。

我转过头，碰见她灿烂的笑脸，并无昨夜的悲伤。也许，这就是日本人所谓的“重生”。

“走吧。”她说，“昨天我们错过了最后一班车，但第一班车我们总不要错过了吧。”

是啊，不能再错过了。遗憾是生命完美的缺口，应由明天的崭新来填补。即使身处孤独的荒野，总会找到出口的。也许出口就在不远处，安静地期待你的到来。

如果《东京爱情故事》有续集的话，我想莉香在拐过下一个街角时，一定会遇见生命所爱之人。

我笑了，任由她把我拉上车。我望着窗外的景向后退，望着那个逐渐成为小点的路标，仿佛把昨夜的悲伤全搁浅在那里，看到那个昨天还很幼稚的自己在向我挥手说再见。

真好，这种感觉真好。

“昨天……谢谢你。亲爱的中国女人。”她倾身，把手里的那个盒子甩出窗外，微笑地看着那个盒子消失在她的视野里。“我想，莉香在最后的潇洒坦然的转身，才是我想要的。而不是完治留念的回头。”

她突然看向我，“我叫百里惠子。你呢？”

“阿行。”

我离开了东京，在告别惠子以后。赴向下一场旅行。

惠子问我，东京让你有所留念么。

没有。我坦诚地说。真的没有。

在这场旅行中，我想我已经找到了些什么。可依然止不住继续寻找的脚步，我是旅行者，一生寻觅的人。

东京，是我的第一场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