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长街仍旧潮湿,水迹在坑洼不平的砖地上聚起一片片微小的湖泊,倒映着里昂多云的天空。北纬45度的太阳总是温和的,更不用说是在11月的秋末冬初。
李庭抬头望向天空,怕是自己的风衣都厚不过这云层吧。
不过,也还好,“至少太阳还能穿过云层,给我补充点维生素D。”
那头的江墨笑得干净,“你不缺维生素D吧,我看你现在很缺结婚证。”
此刻街上的行人不多不少,不至于寂静得叫人想起克苏鲁世界里不可名状的恐怖,也不至于嘈杂得让人心烦意乱。
面前的红灯亮起,李庭无视了它,径自穿过那一共宽约三条斑马线的小街。
“确实。毕竟我爸都结婚了。我看他身份证上面那个女的……虽然我觉得,或许我该叫她一声继母。”
电话那头没有回话,李庭自顾自继续向前走,“她叫顾兰。我大概知道我亲妈名字里也有一个兰字。”
“怎么,感觉,像是……”
“替身。我爸基本上一辈子都在怀念我妈。”
耳机里陷入了沉默,不过李庭本来也没指望着江墨回话,他只是默默地望向前方。
这条街长得像是一眼望不到头,李庭沿着米黄色的砖墙一路走,路过了垃圾桶上的涂鸦和右手边的低矮梧桐。
不远处的四星级酒店算是这附近唯二的两家酒店,每年十月是它们的旺季,会有大量慕名而来的游客来这里观赏灯光节,顺便游览卢米埃尔兄弟博物馆。
但眼下是11月,整个里昂的旅游淡季。
酒店里走出来一对夫妻,看样貌约莫五十多岁,女人的身高差不多刚到男人的肩膀。她的左手挽着身旁男人的右手,两道背影亲密无间地靠在一起,就连步调都格外一致。
李庭不自觉笑起来,掏出手机,给江墨拍了张照片发过去,“你说我们结婚……三十年的时候,会不会也这样恩爱?”
耳机里传来江墨的笑声,还带着一些释然,“是啊,至少咱们结婚三十年的时候,会仍然相濡以沫。”
一阵风伴着丝丝凉意从身后吹来,李庭紧了紧自己的风衣。不远处的男人侧过脸看了看妻子,嘴里还说着什么。
李庭的笑僵在脸上。
“不是,前面那个男的,他怎么那么像我爸?”
“啊?”
李庭微微皱眉,“但凡不是我在里昂,我真的会以为是我爸……”
“应该就是看着像吧,毕竟小敏曾经说我和沈君译背影几乎一模一样。”
李庭又笑起来,他下意识看了看地面,“还有这事?你的背影怎么能和他像呢?”
“以前我还很瘦,像个竹竿儿似的,而且是短发,沈君译据说以前也是个竹竿儿。我一米七六,沈君译一米七八,我稍微穿个带点跟的鞋子跟小敏去逛街,别人会以为小敏是我女朋友。”
又是一个路口,只是这次宽约六根斑马线,而另一个方向恰好有几辆自行车经过。李庭停下脚,笑起来,“但现在,你是我的未婚妻,小敏是沈君译的老婆。”
信号灯切成绿色,李庭迈开步子继续向前走。不远处的那对夫妻和他步调近乎一致,李庭并没有追上去的打算,但他们的距离仍旧在逐渐缩短。
“是啊……”江墨打了个哈欠,“亲亲我的笨蛋老公。”
“困了吗?困了你先睡,我只是去找Aaron道个谢,谢谢他前两天帮我作证,不然恐怕我还得折腾好久才能确定无罪。”
他说的正是前几天的那桩举报。具体的细节他没有被告知,但维克告诉他,“是你的朋友艾伦出面帮你做了关键陈述。不仅仅是早前和拉斐尔一起搜集证据……总之你好好谢谢他吧。”
所以眼下他也打算去好好询问一下Aaron,“我确实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关键陈述’。”
说话间李庭走到了十字路口,路之间的宽度比刚才那两条小街就要宽上许多,人也要多上许多,他和刚才的那对夫妻被隔开,一群人一起等着信号灯变成绿色。
另一个方向的车辆虽然称不上川流不息,但的确也不是能够无视红灯的数量。
直到车流结束,身后戴着贝雷帽的年轻人不耐烦地按下信号灯的按钮,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马路对面,而后又逐渐四散而去。
李庭目送着那对夫妻进了Aaron的小超市,顿了顿,“无巧不成书。刚那对夫妻和我去的是同一个目的地。”
那头的江墨声音里染上了兴奋,“诶,冲着这个,我也得待会儿再睡。”
李庭走上前,还没来得及推开小超市的门,Aaron已经站在门口,“我看你好久了,是在等我给你开门吗?”
“那倒是没有,只是在和我爱人说话。”
李庭一口流利的法语引来了男人的注意,他转过头。
其实李庭和李霜长得并不像,据李霜说李庭是像妈妈更多的;但此刻的李庭和李霜,面上是一样的惊诧。
Aaron站到柜台后面没说话,李霜有点局促,张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李庭皱起眉头,“爸?”
抬眼望向李霜身后,“Emily?您也在这里吗?”
方才的女人倒是落落大方,“Hi Gabriel。很巧,现在我是你爸爸法律意义上的现任妻子。前几天你爸朋友圈晒的结婚证上的顾兰就是我。”
“啊……那我该改口了,阿姨好。”两个人还握了个手,“我家就在这附近。爸,你要不带着阿姨去家里坐坐。”
电话那头的江墨穿着小兔子睡衣躲在被子里,卧室的门没关,但客厅的灯关着,只留了一盏床头的小夜灯。她开着免提,电话里几个人的声音没什么异样,但电话这头的江墨微微皱着眉头。
她伸手关了麦克风。
“法律意义上的现任妻子”,这是江墨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里的其中一个。她都不敢想万一父亲哪天出现在她面前,给她也整个现任妻子……
江墨晃了晃脑袋。
不不不不,先不要代入,先看看李庭那边什么情况,万一他情绪崩溃了她得赶紧现场稳住他。
只听电话那头几个人互相道了byebye,随后就从英语切成了中文。
“阿姨,说实话,十年前见您的时候,我就感觉……我妈要是还在,她大概就长您这个样子。”
李庭这话直接得就差直说“您怎么心甘情愿给我爸当替身了呀”。
女士的声音温柔和顺,“你爸爸倒是没和我说过关于你妈妈的事情。所以,你妈妈是怎么回事?我可以问吗?”
眼下只有这一位女士,所以必然是顾兰的声音;但江墨听着这个声音倒是有点耳熟,遥远的记忆里,这个声音好像总是和甜甜的糖果联系在一起。
啊对,就是那种,花生牛轧糖,类似于大白兔奶糖裹上了花生碎的感觉。
“我妈妈心脏不好,过世了。”李庭的话音染上了很多分沉重,“我和我老婆加起来就一个爸。”
这话多少地狱了一点,但是这么些年了,江墨倒也早就释怀了。除非逢年过节的时候可能会触景生情一下,别的时候倒是没什么所谓。
“你已经结婚了吗?”
“还没领证。订婚了。”
李庭正常当疑问句回答,但在江墨听来,女士的那句,不像是个疑问句,倒像是个惊叹。这两者的差别很细微,疑问句不太能听出来重音在哪;但是惊叹,重音又在“已经”上,听着像是,“你结婚了,我错过了”。
“啥时候领证?”女士的声音透着兴奋,“记得带着老婆让我和你爸爸看看呀!”
“嗯谢谢阿姨,肯定是要回来领,不过应该在上海领。我们到时候飞一趟北京,还是阿姨也和爸爸一起来上海玩?”
江墨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女士对待李庭不同寻常的关心,不像是个后妈,倒像是……
倒好像就是他亲妈似的。
那头李霜的声音和李庭有点像,不过更低沉,语速也稍慢,“我带着你阿姨一起来上海玩吧。也省得你们还得在路上折腾,你回一趟家也不容易。对了,徐汇的房子应该是装修好了,你下礼拜什么时候回家去看看,时间凑得上的话我们一起回国。”
徐汇的房子?
江墨挑了挑眉。
“诶我挂着耳机……不过墨墨应该睡着了,我听她那边半天没动静。没事儿,我们俩一般就是这样,等她醒了,我马上就能听见,不碍事。”
江墨决定装睡到底,看看李庭葫芦里到底卖的都是什么药。
李霜恍然大悟,“哦原来你一直在跟你家媳妇儿打电话呢。”
“你家媳妇儿”,江墨下意识重复了这五个字。
那头的李庭浑然不觉,“嗯。咱这儿和国内现在差7个小时,国内都9点了。我下周什么时候都可以,本来打算周一回去的。我跟这边申请了去上海办公,早就批下来了,出了点事儿这才耽误了回去。”
他顿了顿,“墨墨不知道我买了套房子的事情,我打算领了证之后房本加她的名字。日子我算好了,11月28号,那天好日子。不过这些都只是我的计划,我还没和她说,打算给她个惊喜。”
江墨很想吓他一下,但……算了。这个笨蛋,他那么用心准备的一切,她安心收下就好。
那头传来关门的声音,猜想是他们进了屋子,但又没有之前的古典音乐的声音。
李庭之前说那个曲子叫啥来着……啊对,夜曲,肖邦的,据说是很大的一个系列。
“您二位随便坐,我泡个茶去。”
那头女士的声音还带着点回音,“不忙不忙,我和你爸看看你的家。你家挺大的。”
“几年前跟Aaron买的,就刚才超市里那个店主,我好哥们,好了十几年了。不过这房子,比北京家里还是,差点儿意思。”
李庭的自谦让江墨直接翻了个白眼,但随后李庭的那句话让江墨又把白眼正过来,“徐汇新买的房子比北京家里还大点。”
“对啊,我就想问你怎么一定要买那么大的房子?”
李霜的声音好像离得很远,听着模模糊糊朦朦胧胧。
李庭的声音倒是仍旧很清晰,“墨墨说她喜欢孩子,我按照她把三胎生满做的规划,不过,生不生,哪里生,生多少,她自己决定。我养就好。”
啊?
“那肯定去美国生啊,这样小孩18岁还能选。我记得我的绿卡你们夫妻俩也能用,好像走个投靠就行。不过这个我得回去查一下。”
嗯?等下……
江墨抬手揉揉脑袋,用力眨了眨眼。
那头的对话仍在继续,“谢谢阿姨,不过我有绿卡。我在美国念的书。”
“哦对……那你媳妇儿……你媳妇儿是叫墨墨?姓什么?”
李庭出乎寻常的心直口快,“她本来该跟您一个姓。她家里是姓顾的,但是后来家里出了点事儿,她家从青岛来到北京,她爸妈把她托付给了她的老师,就……”
“哦,江墨是吧,附中当年那个特招的孩子?”
“诶阿姨,您怎么知道?”
那头明显顿了顿,顾兰的声音也不如刚才那么欢乐,听着多了几分沉重,“那……倒是有些巧了。这个事儿说起来话稍微有点长,具体的我们回头再慢慢儿说。”
这头的江墨眼神涣散,听还是在听,但显然有点大脑过载……
“阿姨,虽然今天刚和您见面,但是有一种跟您仿佛认识了好多年的感觉。什么话都愿意和您说,什么事儿也都愿意和您分享。也是,很神奇的缘分吧。”
那头还在继续聊天,“是啊,不然你爸那也不能愿意和我领证。毕竟我也知道,你爸,花名在外哦。”
他们三个其乐融融倒是像极了一家三口,江墨深呼吸,才算是冷静下来。
“不过阿姨,您刚才意思是,您认识墨墨的爸妈?”
“嗯,李庭你还是很聪明的。但还不能马上确定,但应该也是八九不离十了。我想你大概会知道马来西亚的GF集团,算是你们Voir的老合作商了,但背后有城市银行集团的投资。”
“嗯,我和他们董事长Eric Gu见过面。”
顾兰接话很快,他俩对话的语速也很快,“Eric本来叫顾烯。我们当时在北京上学的时候班里老把我们俩当兄妹,但其实只不过就是名字比较有缘而已。后来毕业了,他带着我室友回老家结婚了。我室友北京人,但是家里吧,情况也不大好,你知道我们这代人家庭圆满的很少的。”
顾兰把这个尘封已久的故事娓娓道来,夫妻俩英语都很好,他们三个都是英语专业的,顾兰去了美国,顾烯和妻子回了老家,“那个年代搞外贸,确实还是个新鲜事儿。”
“墨墨确实跟我说过他爸爸叫顾烯。”
江墨检查了麦克风,而后抽了张纸,按了按眼角。
“那倒也是巧了,顾烯找了二十多年的闺女就这么被我给找着了。”
语气里却没有与之相称的情绪。
顾兰继续说,“不过我们先把我们的故事讲完,当时坏就坏在,98年那会儿,厂子起了火。”
李庭的声音有些低落,“嗯,我大概知道我老丈人借了很多高利贷,说不能委屈了跟他干的工人。”
“对。先说,我跟你爸早就认识,早前我也把我这个同学介绍给了你爸,他和你爸关系也一直都还不错,即便是后来他下了南洋寻求东山再起的机会。那个时候身上顶着很多高利贷,而且已经到了要威胁墨墨的安全的地步。你爸想了一些办法让那些高利贷消停了,随后制造了一场假死事件,不过这个假死的事儿墨墨是不知道的。墨墨应该一直以为自己父母过世了。”
那头顾兰继续说,江墨已经泪流满面。
其实她知道父母还活着,只是不知道父母彼时单纯听老同学说苏门答腊岛的景色不错,仍然是母亲深爱的海,也仍然是父亲熟悉的海岛,能生活,也能做生意,就去了东南亚。
留下了她。
“但是苏门答腊那个地方,现在我们是知道了那个地方总是地震,然而当时,没有人知道。没有人会想到这个地方能在2004年有一场里氏9.3级的地震,并且在后来,也总是在地震。本来顾烯其实已经生意做得都很不错了,圣诞节前后也是挺好的时候,结果偏偏,哎。”顾兰叹了口气,顿了顿,“不过也就是那个时候,城市银行集团的董事长波旁先生,我想你知道他?”
“嗯,知道的。”
能不知道么,城市银行集团,财团,给李庭直接送局子里的幕后黑手。
不过李庭没说这些,江墨听见杯子被放到玻璃茶几上的声音,“你这茶确实不错。接着说,当时波旁先生直接出面从灾民收容所里给这夫妻俩捞出来,让他俩不仅不用被遣返回国,还直接给了他们一大笔投资,说无所谓不用还,‘纯当我欠你们的’。”
顾兰的模仿堪称惟妙惟肖,像极了一个因内疚而迫切想要弥补的人。
“关键欠什么了?”
李庭这话说得配合,但江墨确实也很想知道到底欠了什么。
“顾烯也问啊,是啊欠什么了。老先生一开始没说,只是让他们去马来西亚继续做生意,说苏门答腊这地儿以后地震只多不少,而且马来西亚比印尼也对华人更友好一些。后来等顾烯都成Eric Gu,也成了GF集团董事长了,老先生才告诉他们,是当年手底下有个做事儿不过脑子的手下给他们造成了很大的灾难。手下虽然被处理了,但是他们夫妻俩的灾难客观已经形成了,现在他想要弥补。所以这20%股权,他打算直接还给Eric Gu。价值十几个亿美金吧。”
“啊?”
“嗯,挺刺激吧。后来老先生是个人身份持股5%,每年领点分红。后来顾烯一边做生意一边就是找女儿,找女儿找这十好几年,但是原先的初中早就拆了。他也是这两天机缘巧合才知道墨墨后来是在附中念高中,大学去哪儿暂时还没问到,还在疏通人脉。”
江墨抬手揉了揉眼睛,总觉得哪儿不是很对,后面这截和前面情绪完全不是一个路数。前面像是自然流露,后面,倒像是在……编故事。
李庭追问,“那,墨墨的老师呢?”
电话那头传来李霜的声音,“我只找到江老师当年家里的座机。但是那个座机也早就不用了,老师退休之后深居简出,当年单位里和她关系好的也都联系不上她。但,没想到,儿子,居然现在,墨墨是你老婆了吗?”
李庭听起来完全不疑有他,“对。哎真好,现在我们俩加起来可是又多了个爸也多了个妈。不过说起来,现在我老丈人,没有再婚什么的吧?”
又是一声杯子被放在桌上的声音,只是比刚才轻了许多,随后是顾兰的嗓音,“嗨,没有,他俩一直都在一起的。当时没带女儿,是担心女儿扛不住东躲西藏的生活。你爸当时账面现金一共30万,就都给了江老师养着墨墨。”
“啊这个我知道了,那30万完全被存在银行里没动。墨墨去上海念书的时候,她室友的爸爸是教授,教授知道她的情况,于是她闺蜜的爸妈就带着她买了套房子。现在十年过去,也涨了好多了。”
李霜一拍大腿,“诶,没想到这么早就给我儿子投资了个儿媳。对了,Eric Gu什么身价你知道的哦?”
那头三个人笑起来,江墨擤了擤鼻涕。她把纸团收好,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又抽了张新的,捏在手里。
“当时国庆那会儿墨墨过来玩,我开车接她,她看着我那台法拉利觉得跟我有阶级差异,还跟我吵一架。现在……”
李庭叹了口气,顿了顿,“现在轮到我觉得跟她有阶级差异了,原来我老婆是个真富婆。你看君译当时给家里家业一接分分钟秒变董事长,不过他自己也挺厉害,他硬生生给自己抬得身价都过千亿了,我老婆将来身价少说也得有沈君译一半儿。毕竟GF集团在东南亚旅游行业的地位,那确实基本上就是垄断级别。而且我老婆有我,不会输给我发小。”
三个人又笑成一团,李庭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墨墨睡着了,错过了不知道多少。说起来,爸,阿姨,回头咱找个机会让墨墨的爸妈也和墨墨见一面吧。我们领证之前,总得两边爸妈都见一下的。阿姨,虽然我还叫不出口这声妈,但您再给我一些时间,我适应了就好了。”
李庭语速快,说话一连串像是连珠炮,顾兰应得也爽快,“小事儿。不纠结称呼,你肯认我,我就很高兴了。顾烯那边,回头我跟他说一下,这下他可欠我一个大人情,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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