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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莫怨花开早(一)》

《番:莫怨花开早(一)》

作者: 蕉下客陈却 | 来源:发表于2020-10-21 20:41 被阅读0次

·蕉下客陈却

光绪三十三年,三月,春。

薛渟已经十五岁了,正是情窦初开,花一样的年纪。她长得也像花一般的好看,身量不高也不矮,骨肉长得也都是地方,就像是庙里观音娘娘手里捧的柳叶瓶,一样的匀净修长。她留着两条长辫子,比量起来,快到腰了,走起路来,随着她一摇一摇的,像春天里的柳树。她走在路上,总有两个瞧见的龟儿娃娃想挂在上头打秋千。

双泉虽是广汉乡下,可薛家的日子过得并不像乡下。从薛二爷辞官归乡之后,在广汉县城,谁不知道双泉有个薛家。薛二爷命里带旺,从他这辈起,薛家的香火也日渐兴旺起来,光薛二爷一支就有五个男丁,未长到成人,夭折了两个,现在还剩下文举、文庆、文康三房。

薛渟就是大房文举家的姑娘。到了薛渟这一代,许是薛家阳气太盛,生了六个男孩,才得两个女孩,因此女孩就显得宝贝起来。薛渟是文举的第二个孩子,薛二爷的长房长孙女,薛二爷对她很是宠爱。族里有私塾,开办好些年了,不过到了薛二爷的时候,才由他振兴起来。私塾本来只收族内子弟,到薛渟八九岁时,正好来了一位有名的先生,不但四书和《说文解字》讲得好,就连《诗经》《离骚》也解得有声有色。薛渟见哥哥长沐,并远房几个堂兄弟都去上学了,便也吵着要去。薛二爷是个传统守旧的人,本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想法,本是不同意女儿们读太多书的,可到了薛渟这儿,却破了例,让她并两个还未说亲的堂姑一起去私塾旁听。给她们在学堂里用屏风隔出一块来,设了座。

薛渟在座位上把玩着毛笔,有一搭无一搭地听先生讲课,有点心不在焉。今年开春,最小的堂姑也说定了亲事,不来上学了。屏风这边就只有薛渟和大爷家两个孙女。大的叫薛浈,也不过才十二,小的叫薛沅,才八岁都是还没长开的花骨朵。薛渟和她们不太聊得到一块。

屏风那边呢,都是男孩。除了薛家的子弟,还有几个异姓子弟,不是和族里沾了亲就是带了故的,家里没什么地方读书,就都送到这里来了。里头薛渟的兄弟伙也不少,有她的亲弟弟廷泙,二房文庆家的堂弟从济,还有四房文康家的见泗,才七岁,今春是头一遭来上学。三房五房未及年就夭折,自然无后,也就绝了。此外还有薛渟几个叔叔辈的年轻后生,四爷爷家的文丰,五爷爷家的文培。薛二爷兄弟几个没算分家,因此排辈是按大家庭论。薛渟该喊文丰八叔,喊文培九叔。四爷爷家,文丰还有个弟弟叫文远,薛渟喊他十叔的,不喜欢读家里的私塾,跑到蓉城去念了新式学堂。五爷爷家还有两个小叔,叫文景,文良的,都还不到七岁,不来上学。

薛渟随便盘算了一圈屏风那边的人,发现最该来的人却没来。哦,对了,她的亲哥哥,十六岁的长沐,因为志不在科举,从前闹了几回,前儿已经得了祖祖的肯,跟着爹学做生意去了。

薛渟想着越发有些无聊起来,说到底双泉还是乡下。听说外面好多地方已经有了女子学校了,可别说双泉,就是金堂县城也没有一间学校,是专收女子的。

先生今天讲的是又是《春秋》。所谓“言简意深”、“微言大义”,薛渟倒没觉得,只觉得他们一问一答,无聊的紧,放着大好春光不顾,专去耍一些“之乎者也”,古人真是瓜得紧。薛渟看着屏风前头摇头晃脑的先生,越看越觉得,先生好像也有些瓜兮兮的。不过薛渟当然不敢这么说,挨先生的尺子事小,回头叫祖祖知道了,准会罚她跪一晚上。

也许是看底下学生,都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先生停了下来,清了清嗓子说道:“咳咳。我天天给你们讲《春秋》,你们该知道,这书里头,含的其实有《左氏春秋》。除了左氏春秋外,可以佐讲的,还有《公羊春秋》和《谷梁春秋》。不过二者从隋以后,是式微渐衰了。我今天在这,倒是可以给你们讲一段《吕氏春秋》。”

“先生。”小见泗举手,瓮声瓮气地问道:“《公羊春秋》是讲一头公羊的吗?”

“哈哈哈……”学生们哄堂一笑,倒是都提起了精神。

坐在见泗后边的从济,伸手拍了拍他。

“诶,不懂就别乱问啊。”

到底从济是大他三岁,有些见识地告诉他道:“古人怎么可能写一本讲公羊的书,还教我们学,那岂不是让教人学羊,让人笑掉大牙的吗?一定是有个叫公羊的人。”

先生笑捋胡须,微微点了点头。“不错,孺子可教矣。”

从济得了先生的表扬,笑了笑,把小身板挺得更直了些。

屏风这边,薛沅见他得了表扬,也不甘人后,提问道:“先生,那《左氏春秋》,是姓左的人写的,《吕氏春秋》就是姓吕的人写的啰?”

还没等待先生表态。屏风那头,就听见一个愣头小子说:“当然咯,问这傻问题,你可真宝气!”

这是一个叫李继祖的男孩,家里是双泉开酒坊的,约莫十二三岁,正是狗都嫌的年纪,平时总爱斗个鸡,耍个鸟的,和人比赛又很少输,因此被人起了外号,叫他“李鸡嘴”。

别看薛沅是个八岁的小幺妹,脾气可不小,被人说了宝气,立马回嘴道:“你才宝气呢,冲壳壳的,好像你个鸡嘴知道似的。”

学生们闻言哈哈一笑。

李继祖没料到,薛沅这个小女娃,年纪不大,却这样厉害,被当众折了面子,心里也有点火气,赌气道:“哪个不晓得,哪个就是憨包,瓜娃子!”

“好,那你说!是谁写的?”薛沅不甘示弱。

“就是那个吕…吕…吕什么来着。”李继祖想不起来,越说气势越弱下去。

先生看他们小娃子斗气有趣,也有心考校一番,便也不说话,由他们分争。

“吕雉!先生,是吕雉写的对不?”薛沅见李继祖吃瘪,乘胜追击地抢白道,激动得都站了起来。

先生摆手而笑。“呵呵呵,《吕氏春秋》说的是春秋战国时候的事。吕雉是汉高后,刘邦的婆娘,当间儿差着好几十年呢。”

李继祖这下可得了意,朝着屏风嘿嘿笑道:“瓜娃子,这就不晓得了吧,吕雉是个女的,女的咋能写书呢!”

屏风这边,失了意的薛沅却斗志不减,挺起小身板,翘着脚往屏风那头嚷:“瓜娃子!你才是瓜娃子,你就是瓜头瓜脑一个大棒槌!”

“哈哈哈……”学生们被她这话惹得笑倒了一片。

李继祖跺着脚恨恨道:“你,你这瓜女娃子,破落户!”

屏风这边,薛渟听了半天,忍不住开口道:“谁说女的就不能写书了。卓文君,薛涛,哪个不是女人,哦,还有南宋的李易安。‘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你总该听过吧。”

先生又伸手摸着他那几缕须子了,微微颔首而笑,大抵是见自己捎便手教的女子里,也能有这样长见的,略感宽慰吧。只见他一敲戒尺,留下一句:“下课。回去把书念熟,明日要抽测。”便捋着胡须笑吟吟地走了出去。

学生们于是收拾东西,三三两两正是还没起身的时候。这李继祖被薛渟堵得哑巴了,却不甘认输,索性耍起了无赖道:“哦,‘寻寻觅觅’,今儿怎么只来了你们几个,你堂姑呢,怎么没来?”自己问完,不等薛渟开口,又仿佛才想起来似的说道:“诶,我想起来了,昨儿听我娘说,你堂姑说给了我二表哥,端午就要过门子,敢情是回家赶嫁妆去了吧,哈哈哈哈,剩下你们几个,确实是‘冷冷清清’了。”

川人爱热闹,平日里就好摆个龙门阵。一提起这话来,学里的男孩们,小的不说,稍年长些的,就都勾勾搭搭地哂笑起来。

屏风里头倒没了动静。薛浈性子温吞,薛沅虽然泼辣,可到底是年纪小。还是薛渟开了口。到底是有些晓事的年纪,只听她“刷拉刷拉”地翻腾起了书页子,一边说道:“跟你个‘李鸡嘴’说理,真是水里冒泡——多鱼(于)!”

李继祖见自己得了逞,也不气了,反倒起了心思要逗弄她,于是跟旁边的文培说道:“诶,你堂姑出门子后,就该喊她薛大姑娘了吧。”文培虽然比薛渟他们长了一辈,也有十六了,可性子却还跟头野马似的,不稳重,也跟在里头偷乐呢,没来得及理他。

李继祖也未必要他答应,问完又自顾自地答了,只见他朝着屏风那边,流里流气地打趣道:“薛大姑娘,你长得这么乖,可咋是个酸文假醋呢,谁以后要是娶你啊,家里可得多备几个坛子!”

“李鸡嘴,你家是开酒坊的,不正好坛子多嘛!”一个学生说道。

男孩们笑得更欢了,有几个胆子大的,还凑过屏风来,等着瞧薛渟的反应。

薛渟被惹得有些恼了,“啪”地把书本一阖,微微红着脸,起身从屏风往外走去。薛浈,薛沅两个小的,见她要走,就也起身跟着往外走去。

李继祖见自己大获全胜,得意极了,还追着嚷道:“薛大姑娘走的急啊,是赶着回去酿醋做嫁妆吗?”

“哈哈哈哈”,几个看热闹的学生,盯着薛渟的背影还直好笑。文良也在里头。几个年长点的男孩,笑着笑着就也开起来黄腔。一个捅捅另一个说:“诶,瞧得眼都直了。”这人还没反应,旁的也搭话道:“他是丁丁猫想吃樱桃——把眼都望绿了。”说完又笑倒了几个,被打趣的人不干,推了那人一把,几个人又笑闹起来。

还是薛渟的弟弟,小廷泙看不过去,走过来指着李继祖放话道:“李鸡嘴,你别总欺负我姐姐。”

李继祖瞧着比自己小上两岁,矮了大半个头的廷泙,不把他放在眼里,按着廷泙的脑袋道:“行啊,小四爷,够本事的!跟我冲壳子,是要打锤怎么?告诉你个龟儿娃娃,讲话客气些,论辈分,你得叫老子一声九幺爸!”

谁知廷泙人不大,却硬气的很,一把扯掉了李继祖的手,够着他的领子就给他脸上来了一下。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两人就要厮打起来。

文丰赶紧过来,一把扯开了两人,教训道:“先生刚走,就扯筋起来,想是怎样?”

李继祖从廷泙那没得到便宜,就向文丰告状道:“你看看,个龟儿子!把老子脸都打肿了!”

廷泙脸上也挂了彩,留下个指甲尅破的血印来,却仍然气势汹汹地道:“打的就是你龟孙!”说完又要往前冲来,文丰赶忙伸手拦了下来。 “小四儿,有事说理,莫动火。”然后又对李继祖说道:“我跟你是一辈分的,有什么话给我说。”

李继祖指着自己脸,气哄哄地道:“还说啥子!老子脸都肿了,把他老汉找来说!”

廷泙气哼哼地又想挥拳头,文丰挡在前头,对李继祖道:“既然要说事,就要事说齐全了。我来问你,你为啥老拿话挤兑他姐姐?你不说小渟,他又咋会跟你闹?”

“我啥时候拿话挤兑她了?”李继祖捂着脸反问道。

“龟孙!敢做不敢认!”廷泙说着又激动起来。

文丰挡在前头说道:“做事就要弄归一了。”说着又拍了拍李继祖的肩膀,笑道:“就当你是和她算坛子,今天的事就了了,只是以后没着落开黄腔的事少做,不要前面冲壳子,最后扯把子,做事粑兮兮的,难看。”

李继祖得了文丰这一顿话,面子上挂不住了,扯掉文丰的手,嚷道:“好哇,你们姓薛的弟兄伙合起来,要排挤我姓李的,大不了一起上!”

李继祖说着就要架秧子起来。文丰到底比他大了不少,闻言不急也不气,还是笑着道:“学堂里头打锤,别坏了规矩。你要找老汉说理,好,那就先问问你老汉,欺负女娃才被人教训,看你老汉咋个说嘛!”

李继祖终究是有点理亏,瞧着面前比他大了五六岁的文丰。想到真要动起手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再说薛家的弟兄伙也多,又哪能叫他讨到便宜,到头还不得是认怂。想明白了,便也不再搅事。抛下一句“龟儿子,鬼惹毛!”就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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