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下客陈却
第二天,先生堂测,点名时发现李继祖没来,问是什么缘故。文良站起来,笑着替他答了:“先生,李继祖昨儿晚上睡觉,半夜被梦魇着了,起夜时候没拿亮儿,叫痰盂绊了一脚,把脸摔肿了。”
“哈哈哈哈哈。”底下一群知道原委的学生都笑。先生不知原委,却也笑:“真是夜明珠喘气——活宝一个。”
底下学生又笑。先生板了脸,敲着戒尺严肃道:“行了。薛文良,就你把昨儿教的书默一遍。”
文良不防这一手,傻了眼,一边支使邻座的学生翻开了书好提醒儿,一边磕磕绊绊地背着书。
文丰把书合了,一边听着一边记他背错的字,眼睛随便瞧着,就落到了屏风上。今儿不知怎地,女孩们都没来,屏风那头空荡荡的。“莫不是小渟还在生气?”文丰想着随即牵起嘴角。“这小幺妹,脾气也有些火辣。拿个乔作个揖就能解决的,何必自己心里过不去,不来上学倒让人凭空猜测,更给那爱嚼舌的增了话本子。”
今天正是春分,下学下的早。大人们赶场去了,孩子们也要放风筝。文丰岁数不大不小,早过了放风筝的年纪,可要说去赶场,偏他是个读书的学生,家里的活计,吃穿用度一概不用他操心。他也不好凑这个热闹,因此下了学回来,悠悠闲闲地打算陪母亲吃饭,路上碰见小家伙见泗,夺了他妹妹小湄的风筝,正逗她在后面追着赶呢。
“八叔~”见泗一阵风似的打着招呼跑过去。
“诶,见泗,都上了学了,怎么还抢你妹妹的东西玩。”文丰笑着说了一句。
“嘿嘿,谁说这是她的,我从她手里买的!”见泗一片跑一边嚷道。
“胡说!快还给我!”五岁的小湄跑不过他,停下来歇脚,带着哭腔对她哥哥嚷道。
“嘿嘿嘿,买定离手,钱货两清!哪还容你这样反悔的!”见泗在前面跑着得意地说道。“我不是给你一个汤圆,教你粘着祭雀王了吗!”
“你…你耍赖皮!”小湄哭丧着小脸说道,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
“诶诶诶,别又要哭!烦都烦死了,到时候他们又要说我欺负你!”见泗见状不满地吼道。
小湄被他这么一说,眼泪“吧嗒”就流了出来,挂在一张小脸上,看着真是够可怜的。
见泗见状,也忍了脾气,说道:“行了行了,我算服了你了。你要是能追上我,我就把风筝还你!”
小湄伸手抹抹眼泪,嘟着小嘴说道:“真的?你不骗我?”
见泗急了,把风筝线轴往地上一摔,嚷道:“我骗你干嘛!告诉你,我可已经让了利了,你要是不干,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儿!”
小湄闻言,抹了小脸,抬脚就朝见泗赶去。见泗见她动作,忙捡了线轴,继续往前跑去。
“你别跑!别跑!”小了见泗两岁的小湄,迈着她那双小短腿追不上她哥哥,只能边跑边在后面嚷着。
文丰笑着看他们兄妹跑远,摇了摇头,转身继续走,从侧门进了西跨院,到了四奶奶房里。
屋里已经摆好了饭,四奶奶见他进来,招呼道:“回来了。洗了手吃饭吧。”
文丰答应着在盆里洗了手,坐在桌边,笑着对母亲道:“娘,刚我回来时候,正碰见见泗和小湄抢风筝玩呢。您别说,今年金鸡的风筝真有点意思,做的白娘娘真跟戏台里的一样活气。”
薛四奶奶搛了菜放在文丰碗里,答应着道:“是吗。听说金鸡那边除了‘印风筝’、‘高风筝’、‘骆风筝’、‘杨风筝’几个老的,这两年还抬起一个王家,许是他家做的吧。”
文丰端起碗来吃了两口,又给娘也搛了口菜,搭话道:“娘今天没去瞧瞧?东面桃林前边,估计正热闹着呢。”
薛四奶奶兴致有些浅淡,一边小口吃着饭,一边答道:“去那看什么,你还当娘是二十年前,大姑娘小媳妇的时候啊。”
文丰闻言楞了一下,随即笑着哄娘道:“是啊,我瞧着娘还没老呢,可不就跟二爷家的三嫂子一样,前儿还看见她给从济他们扎鲢巴郎呢。”
薛四奶奶被逗得笑了,停下筷子对儿子嚷道:“越说越不像话了。我能跟文庆家的一样?都错了辈了。”
文丰捧着碗笑着往嘴里扒饭,并不怎么反应。总之哄娘开心了,挨上两句训也无妨。
薛四奶奶体谅儿子的孝心,说完又笑着道:“晌午,我和五奶奶在屋里做活计,赶上大爷家的媳妇来问我要花样子,我问是做什么用的,她说是小衣上的。五奶奶就笑,说她嫁过来也有十来年了,怎么还做这东西呢。你大嫂子就说,不是她用,是给小浈做的。”薛四奶奶说着叹了口气:“诶,你说这日子过得可真快,昨儿还是个刚长出来的小芽儿呢,如今也长成花骨朵了。”
文丰听得明白,原来小浈今儿没来上学,是因为了来了葵水。真是不知不觉,她们也长成大姑娘了,想起她妹妹小沅今儿也没来,便更奇道:“小沅今儿也没来上学,难道她也…?”
薛四奶奶被逗乐了,用筷子敲了文丰的手背,斥道:“她才几岁?”
文丰经母亲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小沅只有八岁,还是个没长开的小丫头呢,顿时觉得有些窘,忙端起碗来吃饭,想把话掩过去。“娘,今天的笋不错,你尝一下。”
薛四奶奶瞧文丰窘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道:“来真该给你张罗门亲事了,怎么越大越糊涂。”
文丰笑着往嘴里扒饭,不再搭腔。
吃过了饭,文丰想去二爷爷那借本书看,便沿着回廊往前院去,没到东跨院,便在花园里看见了薛渟。薛渟正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支着头对着鱼缸闷坐着。
“嘿。你在这做什么呢?”文丰笑着招呼薛渟道。
薛渟正在出神,被这一招呼吓了一跳,抬眼见是文丰,笑着喊人道:“八叔。”
文丰点点头走过来,往缸里瞧,见是里面有株荷花开了,便也笑道:“难怪人讲’年年有个三月三,蛇出洞来藕出簪’,看来是真准。”
薛渟没听过这话,只听过黄梅戏里有唱“年年有个三月三,先生放学我转回还”,因此问道:“蛇出洞来藕出簪?这话我倒没听过。”
文丰笑着说:“是外省传来的典故。”说着就要将自己听来的讲给薛渟,刚要开口,想起“三月三”这典故,讲的是和尚尼姑偷情被叫花子撞破,双双投水自尽的事,给薛渟这样年岁的小姑娘不太妥当,便收了口道:“也没什么,不过是记述自然现象的典故。”
薛渟见他又不说了,便笑着开口道:“八叔可听过戏里讲的?”薛渟刚想提起黄梅戏里的“三月三”,忽又想到这戏叫《兰桥汲水》,是讲一个双十年华的童养媳,在兰桥汲水遇见位同乡书生,两人一见钟情,各自舍弃父母订的姻缘,约定八月十五私定终身的事。薛渟顿时有些难为情起来,不再开口。
两人心里各怀着心事,谁也不说话,都只望着缸里那株荷花出神。
文丰觉得氛围有些奇怪,于是开口打破沉默。“听说你今天没去上学,是身上哪里有不舒服?”文丰说完,想起听母亲说,小浈来了葵水的事,想到薛渟还大她三岁,心里有些后悔,这么说,倒好像是打听女孩私事似的。可话已出了口,后悔也是无用。
薛渟没有答话,像是没听见似的,只是垂着眼看荷花。可手里却揉着辫子梢,一刻也不消停。
文丰见薛渟果然为难,以为是真叫自己猜中了,忙岔开话说道:“对了,瞧我,光站在这瞧荷花,都忘了,我是要到二爷爷屋里借书看的。”说着便抬腿想走。
可这时候,薛渟却羞羞答答地开了口。“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只是怕人瞧见。”
文丰觉得这话奇怪,便停下来问道:“怕人瞧见?你怕人瞧见什么?”
薛渟把辫子梢缠在手指上,绕来绕去不答话,很是踌躇的样子,最后还是下了决心把辫子一扔,红着脸说道:“我…我怕他们讲。”
文丰看了薛渟这模样,心里好像明白了几分。他打量着薛渟,暗想,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原来那个跟在二爷爷身边东瞧西看的小娃娃,已经长成了大姑娘了,而且,还是个小美人。
文丰笑叹了一口气,走近两步说道:“怕什么,你是薛家的孙小姐,有谁敢讲你的闲话?再说了,家里有这么多兄弟护着,还有谁敢欺负你?”说着想起昨天的事来,又笑道:“你不知道,昨天廷泙就为你打了一架呢。”说完瞧见薛渟的样子没有转好,以为她是因为昨天有人拿她和李继祖打趣的事,于是又宽慰道:“况且你是二爷爷手心儿里的宝,二爷爷肯定不会叫人欺负你,以后一定会找一个知书达理的好人家护着你,叫你这辈子都不会被人欺负。”
薛渟见他会错了意,说起日后找婆家的事来,羞红了脸,跺着脚说道:“诶呀,八叔你在说什么啊!”
文丰见她急成这样,也被弄得没了主意,不知道到底是哪说的错了,只好道:“你别急,别急啊,反正,总之,有二爷爷在,有我们在,没人敢说你,欺负你。”
薛渟羞急反笑,只好指着缸说:“我是说,我是说这缸里的花,她开了,可不愿意叫人瞧见。”
文丰瞧着缸里的荷花,又瞧瞧薛渟,越发被弄得有些糊涂了,只得随口说道:“可开都开了,还怕什么叫人瞧见?”
薛渟见和他说不明白,急的哼了声背过身去了。
文丰见薛渟不愿理他,虽不知道自己是说错了什么话,却也有点怕她恼了似的,赶紧自己递了话“我…我去借书去了”,说完便转身逃了。
薛渟背着身子没有理会,等到风吹得脸上的热褪了去,这才又转过身来,接着瞧着缸里那株荷花出神。
那缸有半人多高,缸口也有两尺来宽,刚过了冬,上面大大小小,漂着十几二十片荷叶,却只有一朵荷花开了,开的还这样的饱满,这样的亭亭玉立。仔细找找,随也有几个打了苞的,可却都在别处,不起眼的地方。难为人一看就都看到这朵荷花身上。
薛渟伸手抚着那朵荷花的花瓣,花瓣柔嫩,入手软绵绵的,摸不出花的纹理来,隐约有点凉润,倒像是东洋传来的擦手油,叫人难以搁下。薛渟忍不住暗暗叹了一声,“真是,长都长了,还怕人瞧。”说完自己忍不住也笑了。
正好文康家的小湄来找她,提着风筝一进院就哭着道:“渟姐姐,他们说我的风筝不好看,压着不让它飞,还把它给挤掉了。”
“走!我那儿还有一只仙鹤美人的大风筝没放呢,我们去把它也放了去。”薛渟牵起薛湄的小手,领着她取风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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