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

「让我进去吧，求你了。」

它说。

 

（一）

  「你见过人鱼吗？」

  「我见过。」我说。

（二）

我想我永远都不能对小美人鱼感同身受。正如我费解，她为什么不写信告诉王子，救他的女孩其实是她？她为什么要抛弃家庭亲人而奋不顾身地投入另一个人的怀抱？这个人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可怜的爱情。

如果是我，我会写道:

「亲爱的王子，我是那个在灾难中救起你的女孩，我是小美人鱼，请唤我爱丽丝。我为了你割掉舌头，换来腿脚，我与你舞蹈，双脚仿佛站立在刀刃上。我享受些痛苦如同我爱你，所以，若你喜欢我，请帮我揉揉我灼痛的双腿。哦，忘了说，那里曾是一条晶莹的鱼尾。」

或许小美人鱼不懂人类的语言和文字，或许是我太任性，非要得到什么结果才肯罢休。或许，她早就明白王子不会爱上异类，只会满怀「她不想要」的感激。

这本来就该是一场悲剧。

（三）

别笑话我了。我知道这世间并不存在美人鱼。

但无论是被称为「人鱼」的儒艮还是后人杜撰的海豚，都或多或少有着那个我梦里的神秘物种的影子，不是吗？

沧海月明珠有泪，鲛人一泣，泪雨涌作珍珠万颗。后被人屠杀殆尽，这也许是个神话。

「天国是彻底的幻想。」

实话如此。

（四）

    人鱼啊，大约不是人与鱼类的产物，而是人与海洋的结合，海的女儿是从这里来的吧。

海水苍蓝，深不可测，少女沉浸在海洋中央，慢慢下坠，柔软的身下是海水轻轻的抚摸和涌托，下坠，下坠……耳边传来深海鲸孤独的歌声，穿透过耳膜抵达心房……一下，两下……身体舒展，任由冰凉温柔的海水渐渐充斥了整个身躯，海洋深处不见底的暗渊形成一股金色的涌流，这是它的精华，积蓄孵化了几百万亿年的生命精魄，似一个光环慢慢环绕少女，包围、进入、吸收、水乳交融……单薄的人类与深邃的海洋的结晶。

这是这世间最伟大的生灵。她想。

（五）

我是多么的深爱着海洋啊。

我是多么的恐惧着海洋啊。

对一切把握不了的黑暗的好奇与惧怕，以及对这种诡异的感觉的病态的享受。

 

（六）

我站在轮船的甲板上，握住白色的护栏，眺望着远处蔚蓝无际的大海和延伸至眼尾末角的海平面。我不能低头，别问我为什么，我害怕，不能看近在咫尺的浪花。仿佛有动人的婉转歌声从水下传来。

「来吧，来吧，勇敢的水手，亲爱的人啊，这里有黄金，这里有美酒，这里有安逸，这里有自由……」

我摇摇头，甩干这些杂乱不成型的念头。看了看身边的Anthony,我便大着胆子试探性的向下望去。

嗯，不错，浪花很美啊。美得令人察觉不出任何异常。

轻松一笑，伸出手去拿着手机拍点浪花的照片，嗯呀，照片也美。

等等！我蓦地怔僵了。

「我在干什么。」

是过于紧张敏感了吗？只要我轻轻将拇指和食指松开，手机就会掉入，不，坠入深不见底的海湾。不仅这一样东西会坠入。

浪花翻卷着随巨轮的前行而向后跑去，边缘又被外围涌过来的海水压制住了，远处一片波澜，又显得如此平静。可是底下……水面底下呢？根本看不到！

或许我正置身于一头海底巨兽大张着的血口之上而不自知，或许，在不远处的海面下正有一头巨型大白鲨与我并肩而进，再或许，巨章的触角已经向我伸来了，我仿佛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大若轮胎、幽绿而冷漠残酷的眼睛在与我对视——隔着几千米厚的海水！

尾骨窜上一阵战栗，把头皮炸的发麻，连忙要伸回仍僵在护栏外的手。

「别，别走……」

什么？！我努力去辨识那模糊缥缈的声音。

「来吧，来这里，最亲爱的人啊，我在这里……这里啊……」

哈，我一定是疯了，Anthony还在一旁呢，虽然是在忘我地自拍，但她显然什么都没有听到嘛！

「Alice……」海浪匆匆擦拭船身，发出哗哗的声音，或许是轮船底部涡轮旋转发出的声响。据说有人跳船后被涡轮卷住头发，然后被搅进船底直接粉碎？从发梢到发根，头颅脖颈，以至整个躯体，片甲不留。

好可怕。

「我的女儿，来吧……来……到这里……」

握着手机的手已经汗湿地快要滑掉了，有什么力量禁锢着我的手臂不允许我收回，僵硬地保持着向外伸出的姿态。它驱使着我，将手机抛下去，或许这样我就拥有了一个蹩脚到不行的理由，随它坠入深海的怀抱。

「嗡——」来电震动，我猛然回神，手臂也重新被赋予生命一般，连忙收回来，匆匆接起，原来是Zoe那个丫头。

「喂？」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亲爱的你声音大一点，我在甲板上，信号不怎么样。」

Zoe说了什么我早已记不清，无非是一些旅行的事项，要我别忘带点美食回去给她，然后匆匆挂了电话。

「果然。」我甩了甩酸胀的手臂，

「啊？」Anthony不解，还在一旁忘我地自拍，有点懵。

「没有什么比未知的动荡更令人不安。」我看了她一眼，转头眺望向远处的海平面。一片波澜，又一片平静。

（七）

王子啊，就是那个愚蠢到令我着急的王子。他心中的爱人到底是哪一个呢？

Melody曾经对我说，「他一定爱灵魂比爱躯体更多，或者说，他只爱灵魂，躯体只是一个误会。」

「可是Alice换了一个样子，她不再是美人鱼了，她一定明白王子不被允许爱上一个异类吧。」我说。

他们被现实所缚，他从未试图努力揭开这蒙蔽他已久的布，或许他并不知道有这层布，而她也不敢站出来。两个相爱着的懦弱的人。

这该死的社会认知洁癖。

（八）

Melody曾说，「既然王子爱的是小美人鱼的灵魂，这么想来，即便是Alice最终变成了泡沫，这也是一个美好的故事。」

是啊，小美人鱼善良的有点过头了。我的头脑此刻陷入深思。

「那我呢？你忘了我了吗？」

我听到海风呼呼地吹过我的面颊，挑衅地扬起我乌黑的长发，刮过我的耳朵骨，这风有些过于尖利了吧？我能闻到其中夹杂的不易察觉的血腥气。

「还有我，你看不到我吗？」

不远处的海面下游过一只淡黄色的巨大水母，或者是海蜇之类的？有什么区别吗？是个灌了水有些下沉的塑料袋也说不定。

「Airton。」突兀地再次响起。

「嗯？」是谁？谁在呼唤我的名字？我猜，这艘轮船上除了Anthony之外就没人认识我了吧。

「Airton……我的小艾尔顿啊，我也在这里啊……」

这声音飘渺渺地传入我的耳朵，断断续续地刺激着我敏感的鼓膜，像是夹杂在湿咸的海风中不经意钻入我的脑中，亘古，绵柔，丝丝入扣。

我试着寻找这声音的主人，四处张望，甲板上除了我和正享受海风的Anthony，还有几个光着膀子晒日光浴的大叔，大多数的人群都在更高的甲板上，可能那里风光比较好。总之我没看到任何有可能的人。

「在这里，我在这里啊……来吧，来……」

我顺着那虚幻缥缈的声音寻去，不知不觉，一步一步走到船舷。

「来，过来……」

我听到海浪拍打船身发出的哗哗声音，我听到天际海鸥的声声鸣叫，一切正常。我壮着胆子扶着栏杆向船下望去——船疾速划开深蓝的海水向前行进着，海面像被横空劈开的冰块……

等等！

浪花？浪花呢！

「Airton……」一声一声若冰凌般的海浪冲击着我的耳膜，夹杂在腥甜的海风中，轮船前行怎么可能没有浪花？怎么可能！

我揉了揉眼睛。还是这幅，诡异而平静的画面。

我不敢置信地登上船舷，伏在栏杆上探出身向下望去。我看到自己的倒影映在丝毫没有波澜的蓝绿色的海水中。镜子一般清澈的海水。

我松了一口气，与水中的「我」平静地四目相对。这一刻！我的耳边竟再无任何嘈杂凌乱的风声浪声和人群的拥嚷。那个声音终于清晰无二地回响在我的头颅里，涤荡着我的神经，嗡的一声，凝重而深沉！

Airton.

「我」张嘴说。

不！！天哪，那不是我！我瞪大了双眼。

我看到水下那距我二十米的「我」，双手如吸盘一般附着在水下的船身上，抬头与我对视！「她」透过碧绿幽深的海水冲我妩媚一笑，「Airton.」

像是从遥远深邃的大洋底部传来的亘古呼唤，直直地锥进我的灵魂深处，瘆得后背麻木，头皮针扎一般要炸开了！

「她」根本不是人类！我内心咆哮着，「她」如海藻般的长发随波浪漂浮涌动！「她」在水下的巨轮边向我眨着神秘诱人的绿棕色猫眼！「她」赤裸的上半身下面竟是一条黑金色的鱼尾——垂着延伸至我看不清摸不透的海水深处！足有两米多长！

除去「她」那谜一般的眼眸，我几乎要骗自己那是我的倒影了！那是我的脸啊！连那颗米粒般的痣都如出一辙！

「她」直直地望着我，不！是谁望着谁？！「她」随轮船的移动而移动，时时刻刻紧随着我！在那幽不见底的深邃海水之中一直跟着我，我却不自知！

「你看到我了，终于。」

「她」轻启双唇，眼底涌出近乎阴暗的妖娆。

我惊恐地张大嘴想要挣扎呼喊，却根本开不了口。「她」突然松开吸附住船身的双手，猛地向后一跃，反仰潜向深海，巨大的硬实的鱼尾顺势向上翻起，从我面前一扫而过，泛着金属光泽的鳞片反射刺眼的阳光，我慌忙用手挡住眼，可还是有几滴浪花被溅到脸上。

「她」消失了！

不，总有一天会再出现的。「她」只是潜向了深海。「她」一直在。

「宝贝儿！」Anthony在不远处的身后呼唤我。

我来不及平复仍在喘息的胸脯，慌忙转过身来，大口大口地吞吐着安全的空气。

「怎么啦这是？为什么哭了？」Anthony关切地向我走来。

我急忙用手去抹脸上被溅上的海水，却好像突然抓住了什么，我呆呆地摊开手掌，上面躺了四颗泛着金属光泽的黑珍珠。

（九）

「你见过人鱼吗？」

「我见过。」

就是我，我叫美杜莎。

我平静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