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負)
村名因河的方位而定。河的上游不叫河,叫水,玉水。不知那朝那代,从一个名叫玉泉山的心窝里流出,一路曲曲弯弯,跌跌撞撞,磕磕绊绊,流到县城北面拐了个弯,折南,就扑到我们村前了。河的水量随季节不同漲跌。春季天旱时,河水就像小孩子的一泼尿,稀稀拉拉,蚰蚰蜒蜒,时断时续得喘气巴喉从上游流下来,还时不时跟你做迷藏:顿不顿就钻沙里,没了;一忽儿,保不准又会从那儿冒出来。河流细细的,有时人一步就能跨过去。到了秋季,水量就显得大了,你绝对一步跨不过去。那时人们就会在水里摆几块石头,我们这里俗称“蹽石”,稳稳得蹲在水里,不动声色,忍辱负重得任人们踩着它过河。遇着秋雨连绵时,水量再大一点,摆几块“蹽石”就无济于事了,那就得架桥。桥其实也十分简陋,两个木桥墩,三块长木板,先用两块木板斜搭在桥墩上,中间再用一块长木板搭在两个桥墩上。因为中间那块木板较长,人踩上去忽悠忽悠的,近似于踩钢丝。年轻人没事,腿脚不好的老年人就麻烦了。后来,中间的木板又加了一块,但不会走的人过桥时依然胆战心惊。到了夏季,河水脾气就大了。遇上暴雨连天,便排山倒海得灌满河床,浩浩荡荡,汹汹涌涌,洪水携带着从上游冲下来的树木,家什,死猪,死羊,河两边站满了观河的人群,也有胆大不怕死的汉子便浑身脱了个精光跳下水去发外财。捞着猪羊了,满可以打几顿牙祭,冲谈冲淡每天连窝头都吃不饱的日子;捞着树木家什了,说不定还能变换几张票票,填补一点一个劳动日几角钱的岁月。抑或盖房有了檩椽,也是一个惊喜,但跳下水去的并非运气俱佳,大多空手而归,还有极个别运气不佳倒霉的就和洪水一起到了下游滹沱河,入海了。
离河床几十米远有一口井,深丈余,井口三尺见方,周遭用片石砌就。离河如此近,湮入井里的水自然也是河水了,只是能稍微控制一点泥沙而已。其时,河上游的陈家沟有一座社办煤矿,常年向河里排放一股黄黄的“钒水”,年长日久,浸润在水底的石头都黄了。“钒水”自然也会浸到井里。村里做饭的女人们隔几天就得用铁砂擦一擦锅里的黄锈,隔几天就得用铁砂擦一擦锅里的黄锈。大概把井砌在河里的村子没几个,其因盖源于我们村子里打几十丈深也没有一口活水。不知道始作俑者来这里的立村人看准了这里的什么?连口好水都吃不上!自然他们也为此也做过艰辛的努力,但都无功而返。没办法,年年月月,村里人只得忍气吞声喝那口钒水,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才在河床底铺了趟管子,引进了城里的自来水。全村人虽然就伙着一进阁那个水龙头,每到早晚,接水的男女老少排着长长的队伍。但那也觉得挺荣耀,挺自豪,至少担回家里的水不再是苦涩的矾水了。因为井在河的西面,所以住在河东头的村民要想吃水必须跨过河去。春季你得担着水桶迈过河里摆得那些“蹽石”,秋季你得颤颤巍巍挑着水桶走过那块颤悠悠的木板,冬季河水结冰后,人们便在冰面上撒一些沙子,担着水桶的人得小心翼翼扭着秧歌迈着小步,碎步,总怕冰面哪一处冻不严实闪下去。至于说到了夏季,待到雨水连绵河里发了大水,你想过河也是白搭。那些天就不用吃河水了,那时候天雨就钻透了山,就会从山里的心肺里渗出,渗在村后的那些沟沟叉叉。于是那些沟沟叉叉里便涌满了接天水的人。天水清澈,甜润,不用坐壶子开,捧在手喝一口,凉津津舒坦死个你。
说到井,便不能不说说汲水,因为井不太深,所以汲水时不用辘轳。汲水时,水桶挂在扁担一端的铁钩上,汲水人攥着扁担铁钩的另一端,双脚岔开立在井口的一个拐角,将水桶轻轻地飘在井里的水面上,然后攥铁钩的手一发力将水桶在水面向左一摆,桶口便进去一点水,再发力向右一摆,桶口又进去一点水,这样左一下右一下地摆,等到桶里差不多进去有半桶水了,你再奋力向上一提,将水桶再向水面下一蹲,水就涌满了桶。彼时你用力向上提,提到连桶的铁钩处,将扁担的一端压在膝盖上,然后用臂弯架着另一端,臂弯处一用力,满满一桶水就上来了。用扁担汲水也算个技术活,不会汲的人,将水桶飘在水面,尽管你将水桶左一下右一下地摆,水就是不往桶里钻,气得你干着急。简单里蕴着复杂,复杂里含着简单。到了冬季,你在井口汲水可得加万分小心。井台结满了冰,汲水时要么先用䦆头在冰面錾几个眼,要么垫一层沙,脚得将冰面踩得实实在在,你踩得越虚,脚底越滑,什么事情也见不得虚。如今,井没了,河槽也修改得面目全非。先是在河上架了一座水泥桥,那些“蹽石”和木板桥墩自然就退休了,再后来便在河槽里筑底,修边,在边上植绿,在绿地上挂灯,竟然成了村人休闲娱乐的一条景观河。
河的东面,就是村子了。几十间房子几十眼窑洞就那么层层叠叠窝爬在一座石山上。根底全是石头,相当得牢固。石山和对面的县城只有一河之隔,县城那边的居民其实大多也是农民,紧靠河这边的生产大队原先叫西街,后来改名为庆丰大队。河这头的俺村和河那头的庆丰大队不仅隔河相望,而且隔河相言,联姻结亲者甚多。隔河的两个村落就像一个指头相隔的一双筷子。一根是庆丰大队,一根就是俺村。指头呢,就是中间隔得那条河。村子的后面是一道一道的坡梁和一条一条窄溜溜的沟渠。在一道一道的坡梁上横躺着一堰一堰并不宽敞的梯田,白土红土黄土居多。这些白土红土黄土,无疑就是始作俑者的立村人看中的宝贝疙瘩。因为从那些土块里可以生长出人们赖以安身立命的玉米谷子大豆高粱。吃点钒水可以忍受,但肚子里不可以没有食粮,可见填饱肚子是第一位。现在看上去那些条状的一块块梯田,其实原先并非如此成块成形,这可以从诸多的地名得到验证。窄条,凹缝,牛耳朵,一条筋,驼岩,老岭,背沟……窄得条条缕缕,凹得缝缝隙隙,小的若牛耳朵,细的像一条筋……恐怕连一块像样的平地都找不到,像一个穿着破衣烂衫的老人,丑陋无比。从土里刨食填饱肚子自然是生之所需,于是,一代一代的立村人便连年累日得用䦆头,铁锹,扁担,箩筐与条条缕缕,缝缝隙隙算账。垒堾,修堰,里切外垫,补洞填坑,破土开荒,披荆斩棘。巴掌大,拳头大,磨盘大,房基大……直至能赶着牛走一个来回。农人的汗水和鲜血不断滋润着那些土块,他们把希望的种子埋进去,把秋收的喜悦运回来,延续着并不金贵的生命。原先亩产仅有几十斤的那些白土红土黄土们,被戴着草帽穿着粗布衫的叫做农民的人不间断得梳妆,打扮,打理,竟也渐而整齐,光洁,鲜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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