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后,我才发现那时走过的每一步都变成了深刻的回忆,感觉很遥远却一眨眼就能想起。
小平同志说过:“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我们坚定地执行了这个政策,一方面调整生活习惯,改善体质;另一方面寻访名医,尝遍百草。我爸开始实践他从书里学到的理论,全面改革了我的日常饮食。所有的食物都不放盐,也不再吃任何荤菜,每天摆在我面前的是完全没有味道的各类蔬菜,以及永远都吃不完的紫薯、红薯、玉米等粗粮。食物没有了咸味,日子真就像白开水一样寡淡了。能带来幸福感的甜食甚至米饭也拜拜了,因为大米里也有糖分,一切外面卖的加工食品更是离我远去。
人之所以得癌症,是因为身体这个土壤出了问题,土壤不调理好,癌症即便治好了也会复发。这个理论听起来挺有道理,真实践在自己身上就不好玩了。无盐饮食我大概坚持了一年,连出去吃饭也不能幸免(当然是我爸在的场合)。可以想象当服务员听到”这道菜别放盐“或者”你家可以用无碘盐做菜吗“的时候内心翻的大白眼是啥样子,放弃常规饮食的初衷是希望我能调理体质,尽量达到不做手术也会好转的目的,但事实上种种迥异于常人的生活习惯,无形中将我推入了病人群体。我无法说服自己仍然健康,健康的人为何要受这种罪呢?
在上班之前,我设想过每天是如何精神抖擞地穿梭在职场当中,穿着精致的套装,背个小包,再化个气质淡妆,不说楚楚动人,也是香甜可口吧。刚抖擞了半年我就查出了毛病,结果小包变书包,一朝打回高考前。我爸给我准备了爱心敬老饭桶,一个不锈钢的保温桶,上层是紫薯红薯和玉米,下面是用无花果炖的汤水。这个桶实在巨大,我不得不背双肩大书包才能装下,严重影响了我致力追求的白领丽人形象。汤汤水水在过安检的时候也很麻烦,北京的地铁是要求所有包过安检机的,每到这时候我都很纠结,放进传送带怕洒了,不放吧十有八九要检查。有一次我抱着桶就被拦下了,问我里面的液体是什么东西。那会估计是赶上啥重要活动,安检员旁边还站了两特警,两武警和一条警犬,五人一狗众目睽睽之下,我毅然掀开桶盖,说这是家里人给我补充营养的。那一瞬间我觉得他们脸色挺复杂,不知道是被我食量吓着了,还是被我家人的爱给感动了,反正我挺淡定,一点都没尴尬。
一到中午我就提着饭桶进单位食堂,打几个蔬菜就着粗粮吃,估计到现在我的前同事们都对这个桶挺有印象,连带着我爸的高大形象也在群众中树立起来。不过当时我可不在乎这些,午饭是我一天之中惟一能吃到盐的机会,埋头苦吃珍惜咸滋味,可能比治好病更让我满足。肯定有很多人都认为我们家在瞎折腾,做个手术不就行了哪需要费这许多无用功,可当每天看到一贯晚睡晚起的爸爸早早起床帮我准备好一切的时候,我感到重任在肩。一个人比自己还关心自己,还要努力抗争,我还能不配合吗?为了无限的生存可能,为了尚不知是否存在的转机,为了争取不失去甲状腺,我尝试着新的生活方式,将非议和不解抛在脑后。
我们的一生,势必无法总是获得他人的认同,因此要学会的是与自己和解。如果去网上搜索,会发现许多治疗甲状腺癌的资料和病友发的帖子,因为看得太多我甚至可以背的出来,可是我却选择跳出了常规的道路,可以说是因为父亲的坚持,我自己的彷徨,也因为知道甲状腺癌是一种惰性癌,发展缓慢而有恃无恐。很快,这种不走寻常路就来了报应,各路外科医生的打击接踵而至。
在见过于医生之后,我们密集地看了不少外科医生。不夸张地说,好大夫网站上甲状腺癌类目里北京地区排名靠前的手术医生我见过大多数。他们的面目大都模糊,说过的话却清楚地留在我的脑海里,有些很温暖,有些很直白,然而不同的仅仅是口吻,相同的却是恶性诊断。
我曾经从早上八点等到下午两点,等来协和医院李小毅医生的一句话:“你左边甲状腺没有好的地方了,必须全切,我现在给你开住院单排队。“李医生的嘴唇由于长时间没有喝水变得干裂,眼神却十分坚毅,毫不犹豫,我被他的目光震慑得手脚发软。北京肿瘤医院的主任刚看到B超报告,就激动地说:“小姑娘你还这么年轻,太可惜了,我来帮你做手术,肯定能好。”带着怜悯的慈祥眼神让我十分感动,心里却想:“这又不是帮我做整容手术,你激动个啥?”,深情地跟他握完手撒腿就跑。安贞医院的大夫则开启了唠叨模式,每次都苦口婆心极其耐烦地劝说我做手术,主动给我下一次就诊的加号条,还带我去参观过住院病房。这种苦情攻势形成了巨大压力,以至于几次门诊就让我背负上了感情债,“让我再考虑考虑”这种拒绝的话越来越说不出口,面对着他恨铁不成钢的焦急神色,简直觉得自己不仅是有病还有罪。终于在我又一次递上最新的B超报告时,他彻底对我失望了,说道:“一点都没有好转,淋巴结的问题也很严重,现在再不做手术的话,就不用来找我了,我没这个能力做。”
下了楼,站在医院的花园里,生平第一次因为健康而良久沉默。那一天的北京美得惊人,夕阳的余晖笼罩着整个城市,但不包括我。孤独、厌恶与失望拧巴在一起,隔绝了这个世界的所有美好。外科手术不做,偏偏选择和别人格格不入的什么健康疗法,我厌恶自己的胆怯,无谓的坚持,对迟疑和犹豫不决感到深深的失望,也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曙光。我强烈地质疑这种选择根本就是作茧自缚,毫无必要,可又不愿意没有意志地屈从,任由手术刀拿走身体的一部分。我们买一件衣服都要精挑细选,货比三家,为什么当自己的身体健康受到威胁,面临着失去器官的状况时,却反而不经质疑就做决定呢?
我从来不曾想否认西医的科学性,只是希望延长通往手术台这个终点的路,在最终求助外科之前,还不死心地想试试中医,看看我国传统的中药能不能奏效。从小我就是个资质平平的人,相貌无奇,学业中等,惟独心理素质比较好,大考总是胜过平时。这一次应该算是人生的大考了,但愿我一如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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