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读了这部小说,会觉得莫名的伤感。
那种感觉就像在平静的湖水中游泳,等到上了岸,衣衫已经湿透,浑身觉得有些寒冷,可是看那湖水,却还是那么平静。
边城里的世界,就像波澜不起的湖水。她拨动着你的心弦,却又丝毫不露痕迹。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的脑海里闪过四个字“哀而不伤”,这是孔子对《诗经·关雎》的评价。也许,《边城》也是这样的,她虽然写了让人悲痛的故事,但并不一任伤感的情绪倾泻。她是含蓄的,同时,她还用一种比爱情更博大的情感把这悲痛包裹起来。所以,读者会感到难过,但是又无法捕捉这情绪从何而来。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是《诗经·蒹葭》中的句子,说是意中人在河水那一方。我觉这诗似乎与边城中的故事有某种契合之处。
傩送的意中人,在那溪边的白塔下守望着。翠翠的意中人,在那远方的河水中。
这是他们的结局,抑或也是他们的开始。
01 让大鱼咬你
这天,爷爷带了装酒的大葫芦,去城里置办过节的东西。
等他回家时,翠翠见那大葫芦不见了,就问爷爷。爷爷说,是顺顺和他闹着玩,把葫芦给扣下了。
谁知道这些大人是不是故意的呢?
没过多久,傩送就带着葫芦来了。他看着翠翠,翠翠有些不好意思,就跑到外面撑船去了。
傩送和爷爷聊起来,直夸翠翠长得好看。
爷爷其实是很开心的,他和傩送说道:
“二老,这地方配受人称赞的只有你,人家都说你好看!‘八面山的豹子,地地溪的锦鸡,’全是特为颂扬你这个人好处的警句。”
傩送是那么招人喜欢,他有一次出去押船,夜晚在外面过夜。村中的女人见了他,就给他唱了一夜的歌。
这么好的人儿喜欢翠翠,爷爷心里多高兴啊。等到聊完了天,傩送要准备回去的时候,翠翠还在船上。
她载着傩送过河,傩送邀请她去他家看划船。翠翠借口说去了没人守船。傩送就说他回去找个人来替他们。等到傩送上了岸,又邀请了翠翠一回:
“翠翠,难为你!……我回去就要人来替你们,你们快吃饭,一同到我家里去看船,今天人多咧,热闹咧!”
翠翠还没明白傩送的好意。靠了岸后,她看见傩送还在对面的小山上,似乎在等待什么。
翠翠怎么会这么“不解风情”呢?原来,距离上次见傩送,已经有几年的时间了,所以她一时没认出来,也是可能的。
回家后她和爷爷说刚才那人很好,又问那人是谁。爷爷告诉她那人觉得她也很好,然后说:
“翠翠,你不记得你前年在大河边时,有个人说要让大鱼咬你吗?”
翠翠明白了,可是她却仍装不明白。
若是个不相干的人,何必这样去掩饰呢?想必,翠翠对傩送,已经不是一般的喜欢了吧。
几年前,那个说要让大鱼咬她的人,如今正咬住了她的心。
02 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
傩送有多在乎翠翠呢?他的情义,单从端午这天,就能看出很多来。
他先是去翠翠家几次邀请她。等他回了家,就让人去替翠翠和她爷爷,还给翠翠留了个观赛的好位置。他自己则早早地就下了河。外人都能看出来,他今天是铆足了劲要赢给一位姑娘看。
谁能料到呢?他用心的准备这一切,竟让他爱的姑娘伤了心。
原来,一位乡绅的女儿看上了傩送,她今天特意来傩送家,说是来看赛龙舟,其实一是为了看人,再者也是为了给人相看的。
她有一座碾坊作为陪嫁。那碾坊的价值,顶得上十个长工都不止。
傩送并未将这碾坊放在眼里,他早已决意要做一个摆渡人,去接替翠翠爷爷的班。
翠翠要是知道了他深重的情义,该会多开心啊!
可女孩子的心理总是复杂且微妙的。那天在顺顺家,翠翠是听旁人聊天才知道,那乡绅的女儿有个碾坊做陪嫁,她还听见人们说傩送不要碾坊,要渡船。
一旦涉及到爱情,女孩子就永远搞不清重点。翠翠听了人们的话,虽知道了傩送的心意,可到底还是忍不住生气。
情敌永远都是女人心头的一根刺,它横在那里,让每一次心跳都不舒服。
当傩送赛完龙舟回来,就赶忙和翠翠打招呼,翠翠心里却在想:
“碾坊陪嫁,稀奇事哩。”
爷爷对龙舟竞渡并不十分感兴趣,那天,他和熟人去看了那个碾坊。回到家后,爷爷和翠翠还说起这事来。
爷爷的心里也未必好受。他不能给孙女贵重的嫁妆,而那俊美的傩送,很可能就会成为别人的女婿了。
他和翠翠聊着天,他刚想说傩送要是捉了鸭子一定会送过来,就看见傩送来了。
傩送站在翠翠面前微笑着,翠翠也在微笑着。
可傩送还没来得及向翠翠表白心意,他似乎有很多心里话还没告诉翠翠呢,他的情敌就在准备找媒人去翠翠家说亲了。
这情敌,不是别人,正是傩送的哥哥,天保。
03 要我如何忘了她
仍是在端午那天。天保不在茶峒,却托了人来探听翠翠爷爷的心思。
受托之人,正是陪爷爷参观碾坊的那个熟人。
碾坊,好像是个一份沉甸甸的证物。
爷爷知道了天保的意图,就和那熟人说道:
“车路是车路,马路是马路,各有走法。大老走的是车路,应当有大老爹爹做主,请了媒人来正正经经同我说。走的是马路,应当自己做主,站在渡口对溪高崖上,为翠翠唱三年六个月的歌。”
过了些日子,顺顺果然请了媒人来翠翠家。爷爷的意思是,翠翠的婚事得翠翠自己拿主意,所以还得看翠翠是否愿意。
媒人走后,他便去问翠翠。翠翠一开始有些慌张,可当她知道媒人是为了天保来说亲的时候,她的心里一下子就有了明确的答案。
可是她没告诉爷爷,爷爷几次问她,她都不说。
爷爷猜不透她的心思,却隐隐约约的感觉到,翠翠喜欢的可能是傩送。
想到这儿,爷爷有些害怕了。
翠翠喜欢的人没来提亲,她喜欢的人的亲哥哥却来提亲的了。
老人开始忧愁起来。
难过的可不止翠翠的爷爷一人。天保和傩送的心里很痛苦。
他们哥两个走到了碾坊。
对,又是这碾坊。它立在这茶峒,似乎就是为了给善良的人增加痛苦的。
天保和傩送都坦白地告诉对方,他们爱的人是翠翠。
天保觉得是翠翠的爷爷故意不说明白,才把事情弄到了这各地步。要是翠翠的爷爷能给他个明确的答复,就不会害的他要和自己的亲兄弟去争夺一个女人了。
天保的痛苦,小说里只明写了三分,剩下的七分,藏在天保的沉默里,也藏在他的结局中。
傩送在感情上,没有天保所遭受的那种挫折。傩送提议他们轮流去碧溪岨也就是翠翠家那里唱歌,翠翠用歌声和了谁,谁就是这场爱情的赢家。
十四日那天,爷爷和翠翠提到了本地二十年前唱歌的风气,还提到了她的父母在认识之前是如何对歌的。
“一个在半山上竹篁里砍竹子,一个在溪面渡船上拉船……”
往事如烟般飘散了,而如今,也有人到溪对岸的高崖上,为翠翠唱歌了。
这天夜里,翠翠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飘了起来,飘到那洁白柔软的云朵里,她飘啊飘啊,一直飘到对岸的悬崖上去,她去那里摘了虎耳草。
她觉得这梦很甜美,因为梦里她浮起来的不是身体,而是灵魂。那浮她起来的,也不是寻常梦中的事物,是歌声,一种美妙的歌声。
这歌声,是傩送唱的。不过,翠翠此时并不知道,她那天很早就睡了,她只记得自己在梦里摘了一束虎耳草很想送给谁。
天保听了傩送的歌声,知道自己已然是失败者了,就乘着船下河去了。
和他一起去的人说,他在船上只是沉默。
船出事了,天保坠入水中,再也没能上来。
他永远也得不到心上人的爱,可他也很难忘记她。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爱人即将投入弟弟的怀抱。
他是痛苦的,可他默默的,什么也不说。他带着他的痛苦,沉入水底,永远的离开了。
04 一个误会的结束,是另一个误会的开始
天保在离开茶峒之前,翠翠的爷爷曾去找过他。
那时,爷爷以为歌声是天保唱的,他又看翠翠很喜欢这歌声,就觉得他终于给翠翠找到了如意郎君了。于是,他赶去城里,有些兴奋地去和天保说话。
可天保却冷冰冰的,他得知了翠翠爷爷的来意,就指着在窗口整理渔网的傩送说道:
“伯伯,你看那边,你要竹雀做孙女婿,竹雀在那里啊!”
天保误以为爷爷不是要找个过日子的人做孙女婿,而是要找个会唱歌的“竹雀”。
爷爷其实只想找一个和翠翠情投意合的人罢了。当他知道那晚唱歌的是傩送之后,他显然感觉到,这个事情很难收场了。
但是,无论如何,翠翠的婚事,爷爷是一定要给她办好的。这是他的心愿,他年纪已经很大了,未来的路他也许不能陪伴翠翠了,所以,只有把翠翠交给一个值得托付的人,他才能安心。
他继续为这件事努力着。他一方面打听着消息,另一方面也耐心劝导着翠翠、试探着她的心意。
他告诉翠翠,若是有人为她唱歌,她要明白人家的心意才行。他还问翠翠,若是天保和傩送都喜欢她,他们一个找人来提亲,一个去高崖上为她唱歌,她会选谁?
翠翠,仍在逃避这个问题。
十四日以后,对岸再也没有传来歌声。爷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实在忍不住了,就去了城里。没等见着傩送,他的朋友杨马兵就拉住了他,告诉他天保的死讯。
爷爷怕这消息不准,就去了顺顺家。
顺顺说天保出事了,所以天保和翠翠的婚事也就算了吧,不用再提了。
爷爷从顺顺家出来后,看到了傩送,他此刻正要赶去天保出事的地方。
老人来到城里,本就是为了探听傩送的心意。这会儿,他便赶忙问傩送:
“二老,听人说那碾坊将来是归你的!归了你,派我来守碾子,行不行。”
傩送此刻的心思,已经不在爱情上了。他的哥哥没了。要是翠翠的爷爷能早一些给天保个痛快的答复,天保就不会出走,也不会出事。所以,傩送很难不记恨这老人。
如今,这老人又拿这些模模糊糊的话来试探自己,傩送便没有理他。
回家后,爷爷很难过,翠翠问他,他说:
“天保当真死了!二老生了我们的气,以为他家中出了这件事,是我们分派的!”
天保死了,爷爷心疼极了。而且,他还被人误以为是间接害了天保的罪人,这爷爷背上了沉重的心理负担。
可这误会,还没有结束。
05 也许明天,他就会回来
傩送去寻找哥哥的尸骸,他走了六百里,却没有找到。他回到了茶峒。在他去川东办货时,经过了碧溪岨。
翠翠的爷爷看到了傩送,又忍不住要为翠翠的婚事做些努力。
那时,傩送仍有些记恨他。
爷爷和他聊了几句别的,就转入了正题。他告诉傩送那夜翠翠的梦,就是那个关于歌声,关于虎耳草的梦。
傩送还是不喜欢老船夫这种绕来绕去的试探方式,他便苦笑了一下。爷爷以为他不信。傩送就说道:
“我怎么不相信?因为我做傻子在那边岩上唱过一晚上的歌!”
爷爷听到这句话有些愣住了。傩送好像故意要刺痛他,就提及了天保的死。爷爷想说些什么,可是傩送已经要离开了。
爷爷为了孙女的婚事连脸面都不顾了,他还没有知道他想知道的答案,于是他追问道:
“二老,我听人说你不要碾子要渡船,这是杨马兵说的,不是真的吧?”
碾子,对,又是关于碾坊。由此可见,这碾坊对爷爷的困扰,可不比对翠翠的要小。
傩送回复老人道,要渡船又怎样。然后,他就走了。爷爷悬着的心也放下来一些了。他喊翠翠,可她并没有出来。不一会儿,翠翠回来了,她一大早就去掘竹鞭笋,可她的篮子里除了很少的笋之外,有的只是一大把虎耳草。
看起来,翠翠的心思已经很明确了,她爱上了那夜为她唱歌的人。
路上,脚夫和傩送说,看翠翠爷爷的样子,像是很喜欢他。
从那天以后,爷爷对翠翠的婚事更上心了,他想着:
“要安排得对一点,方合道理,一切有个命!”
于是,他奔波着,打听着傩送父子的生活。他一定得给翠翠找个好人家。
翠翠的母亲在恋爱上走错了路,让他心痛不已。他此刻能做的,就是用他年迈的身子,多去打听点消息,好让一切都万无一失。
傩送从川东回到了茶峒,又经过了碧溪岨。爷爷以为翠翠在渡船,就蹲在地里悄悄听着那边的声音。哪知道,翠翠看见了傩送,早就跑开了。
后来,爷爷从地里出来,载着傩送过了河。在船上,爷爷仍旧在试探傩送。可傩送只是不动感情地听着。
原来,傩送误以为老人家说话不直接,显得诚意不足。再加上他又想起了哥哥去世的事,所以一时间有些气恼。
那碾坊的主人叫人到顺顺家去问傩送是否有意接受这贵重的嫁妆。傩送对父亲说:
“爸爸,你以为这事为你,家中多座碾坊多个人,你可以快活,你就答应了。若果是为我,我要好好去想一下,过些日子再说它吧。我还不知道我应当得座碾坊,还是应当得一只渡船:我命里或许只许我撑个渡船!”
可顺顺却不喜欢那个间接害死自己大儿子的女人,他也不喜欢老船夫在年轻人的事情上总是瞎掺和的做法。傩送和父亲吵了一架,就乘船去桃源了。
翠翠的爷爷不知道这些事。那替碾坊主人探口风的人回去时,乘着翠翠爷爷的船,他有意无意的告诉老船夫,傩送选了碾坊,没选渡船。老船夫刚要说些什么,那人便抢着,提起了天保的死。
这两件事就像刀子一样划着老船夫的心。他病了,可他告诉翠翠自己要进城,因为还有件要紧的事未办成。可他一出门,就差点跌倒。他只得在家里休息了一会儿,到了下午,他赶忙去了顺顺家。
顺顺心里的怨恨还没消,他说:
“伯伯,算了吧,我们的口只应当喝酒了,莫再只想替儿女唱歌!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你是好意。可是我也求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以为我们只应当谈点自己分上的事情,不适宜于那些年青人的门路了。”
爷爷回家了。他心里有些憋闷。
他奔波了这么久,却落了一场空。他的翠翠该怎么办呢?他还没有给她找个好人家……
那天晚上,爷爷告诉翠翠有暴风雨要来了。
翠翠觉得害怕,她或许是害怕这天气,也或许,是害怕这天。
爷爷告诉她:
“怕什么?一切要来的都得来,不必怕!”
那晚,爷爷去世了,船飘走了,白塔坍塌了。
爷爷的老朋友杨马兵来,陪着翠翠。他年轻的时候也曾喜欢过翠翠的母亲,那时的他可曾想到,他会在很多年后照料她的遗孤呢?
顺顺则派人帮忙料理着老人的后事。他想让翠翠搬去他家,等傩送回来了再商议婚事。
翠翠没有去,她在溪边渡着船,等待着那个年轻人的归来。
后来,白塔修好了,可傩送还没回来。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是啊,也许翠翠梦中用歌声浮起她去摘虎耳草的人,正在那远方的水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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