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曾国藩虽然已经油尽灯枯,仍然勤奋有恒,尽管右眼已经失明,左眼的视力也并不好,但他还是每天在处理完公事后读一点儿书。有时眼睛实在太疼,就闭目默诵。如同治九年(1870)十二月二十九日,除夕之夜,他晚上闭目背诵《论语》,至《公冶长》止。同治十年(1871)正月初一日,晚上又闭目背诵《论语》至《乡党》止。接下去几天都是如此。
同治十年(1871)下半年起,曾国藩感觉身体越来越差。抄七月前几天的日记:
七月一日,他说:
疲乏之至,不能治一事,非仅畏暑,亦衰颓甚矣。
七月二日:
暑气稍却,温《史记·卫霍传》,疲乏之甚,目若一无所睹者然。
七月三日:
疲乏殊甚,屡次在洋床上,屡次小睡。
四日:
思作文而不果,屡在洋床小睡。……拟作文而不能下笔,在室中徘徊或小睡,困倦若不能自支者。……中气不足,坐卧均觉不宁。
然而老病缠身的他,还是强撑病体做了一件事,就是历时两个月的大阅兵。八月初九日,他的脚部浮肿已经很厉害,浮肿已经蔓延到膝盖以上,“脚肿愈甚,常服之袜已不能入,肥而复硬,且似已肿过膝上者”。但他还是于八月十三日自金陵出发,经扬州、常州、苏州、上海等地,将水陆各军巡阅一遍。在阅兵的末尾,曾国藩还特意到了上海,参观和检查制造局。十月十四日,他乘坐江南机器总局制造的“恬吉轮”(即中国第一艘自造兵船),观看了水军的演习操练,次日乘船回到南京。
这次旅行让他检阅了兴办洋务的成果,看到军工进展迅速,感觉非常欣慰,但同时长途操劳也让他非常疲惫。回到南京后第六天,他“梦中小解,竟湿被褥”,自己感叹“老年衰弱乃至此极”。十一月三日,因腹泻甚至拉在了裤子上,“急起大解,裤已先污”。然而他仍然每日照常工作,从不休息。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把自己逼到了极限,也让自己的生命终于抵达了终点。
曾国藩家族有脑血管病的基因。曾国藩的祖父曾玉屏因脑溢血而瘫痪在床,父亲曾麟书也是因脑血管病去世,母亲江太夫人得的则是急性脑溢血。
早在同治三年(1864)初,曾国藩就曾经轻微中风。那一年他在奏折中说,“左手左脚疼痛异常,抽搐数次,起坐不便……非调理得宜,恐成偏废之症”。用中医的话来讲,这是小中风。
到了同治十年(1871)十二月十日,也就是阅兵结束后不久,曾国藩因劳累再次出现中风的征兆。这一天会客时,曾国藩右脚一度麻木。“是日会客时,右脚麻木不仁,幸送客时尚能行走。”
进入同治十一年(1872),正月二十三日,症状再现,曾国藩正与人谈话,突然右脚麻木,好半天才恢复。“钱子密来一谈。语次,余右脚麻木不仁,旋即发颤,若抽掣动风者,良久乃止。”
曾国藩显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病很严重,他本来以为自己会死在当天。曾国藩女儿说:
文正公对客,偶患脚筋上缩,移时而复。入内室时,语仲姊曰:“吾适以为大限将至,不自意又能复常也。”
但是曾国藩对死亡毫不畏惧。他丝毫没有打乱自己的日程,在这一天接下来还做了这些事:接见了一个叫庞省三的人,然后阅《通鉴》二百二十卷。傍夕小睡。夜阅《宋元学案》吕东莱一卷。二更后,与儿辈讲《孟子》“定于一”章又阅《吕氏学案》。三更睡。
二十六日,情况更为严重。当天河道总督路过金陵,他要到城外迎接。在路上,他突然口不能说话,只好回府。
在途中已觉痰迷心中,若昏昧不明者,欲与轿旁之戈什哈(卫士)说话,而久说不出。至水西门官厅,欲与梅小岩方伯说话,又许久说不出,如欲风动者。然等候良久,苏赓翁不至。又欲说话而久说不出,众人因劝余先归。到署后,与纪泽说话,又久说不出,似将动风抽掣者。
在路上,他已经感觉头脑昏迷,想和轿边的卫士说话,许久说不出来。到了官厅,想和梅小岩说话,也好半天说不出来。在那里等了很久,河道总督还不到,他只好先回家。回到家里,想和儿子纪泽说话,也说不出来。
显然,曾国藩这种身体的短暂麻痹,是血栓所造成的暂时性梗塞引起的。以今日的医疗条件,住几天院,应该不会有大的问题。可惜当时没有这个条件和知识。
幕僚们劝他请病假,他坚持不请。曾国藩女儿说:
至二十六日,出门拜客,忽欲语而不能,似将动风抽掣者,稍服药旋即愈矣。众以请假暂休为劝,公曰:“请假后尚有销假时耶?”又询欧阳太夫人以竹亭公逝时病状。盖竹亭公亦以二月初四日逝世也。语竟,公曰:“吾他日当俄然而逝,不致如此也。”
次日夜,曾国藩与长子纪泽“略言身世事”,显然有交代后事的意味。
直到生命的末尾,曾国藩仍然没有停止高强度的工作,也没有停止自省。可以看看曾国藩最后几天的日记。
正月二十九日,即去世之前四天,他早晨起床后诊脉二次,开药方。早饭后清理文件。见客五次。然后阅《二程遗书》,即宋代理学家程颢和程颐的著作。有客人来见,一谈。中饭后阅本日文件,见客一次。核科房批稿簿。至上房一谈。傍晚小睡一次。夜核改信稿五件,约共改五百余字。他在这天日记的最后写道:
余病患不能用心,昔道光二十六七年间,每思作诗文,则身上癣疾大作,彻夜不能成寐。近年或欲作诗文,亦觉心中恍惚不能自主,故眩晕、目疾、肝风等症,皆心肝血虚之所致也,不能溘先朝露,速归于尽,又不能振作精神,稍治应尽之职事,苟活人间,惭悚何极!二更五点睡。
二月初一日,去世前三天,他在日记里写道:
余精神散漫已久,凡遇应了结之件,久不能完,应收拾之件,久不能检,如败叶满山,全无归宿。通籍三十余年,官至极品,而学业一无所成,德行一无可许,老大徒伤,不胜悚惶惭赧。
二月初二日,去世前两天,他仍然如往日一样工作。但觉特别疲倦,“若不堪治一事者”。到下午,又是右手发颤,不能握笔,口不能说话,与正月二十六日症状相同。只好停办公事。
二月初三日,去世的前一天。曾国藩留下了最后一篇日记,全文如下:
早起,蒋、萧两大令来诊脉,良久去。早饭后,清理文件,阅理学宗传。围棋二局。至上房一坐。又阅理学宗传。中饭后阅本日文件。李绂生来一坐。屡次小睡。核科房批稿簿。傍夕久睡。又有手颤心摇之象。起吃点心后,又在洋床久睡。阅理学宗传中张子一卷。二更四点睡。
同治十一年二月初四日,也就是公元1872年3月12日,曾国藩的大限终于到了。曾国藩的小女儿曾纪芬回忆当天的情况说:
至二月初四日,饭后在室内小坐,余姊妹剖橙以进,公少尝之,旋至署西花园中散步。花园甚大,而满园已走遍,尚欲登楼,以工程未毕而止。散步久之,忽足屡前蹴。惠敏公(即其长子曾纪泽)在旁请曰:“纳履未安耶?”公曰:“吾觉足麻也。”
惠敏公亟与从行之戈什哈扶掖,渐不能行,即已抽搐,因呼椅至,掖坐椅中,舁(抬)以入花厅。家人环集,不复能语,端坐三刻遂薨。二姊于病亟时祷天割臂,亦无救矣。时二月初四日戌时(晚七至九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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