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始为泾州刺史时,汾阳王以副元帅居蒲。王子晞为尚书,领行营节度使,寓军邠州,纵士卒无赖。邠人偷嗜暴恶者,卒以货窜名军伍中,则肆志,吏不得问。日群行丐取于市,不嗛,辄奋击折人手足,椎釜鬲瓮盎盈道上,袒臂徐去,至撞杀孕妇人。邠宁节度使白孝德以王故,戚不敢言。
太尉自州以状白府,愿计事。至则曰:“天子以生人付公理,公见人被暴害,因恬然。且大乱,若何?”孝德曰:“愿奉教。”太尉曰:“某为泾州,甚适,少事;今不忍人无寇暴死,以乱天子边事。公诚以都虞候命某者,能为公已乱,使公之人不得害。”孝德曰:“幸甚!”如太尉请。
既署一月,晞军士十七人入市取酒,又以刃刺酒翁言未毕,晞再拜曰:“公幸教晞以道,恩甚大,愿奉军以从。”顾叱左右曰:“皆解甲散还火伍中,敢哗者死!”太尉曰:“吾未晡食,请假设草具。”既食,曰:“吾疾作,愿留宿门下。”命持马者去,旦日来。遂卧军中。晞不解衣,戒候卒击柝卫太尉。旦,俱至孝德所,谢不能,请改过。邠州由是无祸。
先是,太尉在泾州为营田官。泾大将焦令谌取人田,自占数十顷,给与农,曰:“且熟,归我半。”是岁大旱,野无草,农以告谌。谌曰:“我知入数而已,不知旱也。”督责益急,农且饥死,无以偿,即告太尉。太尉判状辞甚巽,使人求谕谌。谌盛怒,召农者曰:“我畏段某耶?何敢言我!”取判铺背上,以大杖击二十,垂死,舆来庭中。太尉大泣曰:“乃我困汝!”即自取水洗去血,裂裳衣疮,手注善药,旦夕自哺农者,然后食。取骑马卖,市谷代偿,使勿知。
淮西寓军帅尹少荣,刚直士也。入见谌,大骂曰:“汝诚人耶?泾州野如赭,人且饥死;而必得谷,又用大杖击无罪者。段公,仁信大人也,而汝不知敬。今段公唯一马,贱卖市谷入汝,汝又取不耻。凡为人傲天灾、犯大人、击无罪者,又取仁者谷,使主人出无马,汝将何以视天地,尚不愧奴隶耶!”谌虽暴抗,然闻言则大愧流汗,不能食,曰:“吾终不可以见段公!”一夕,自恨死。
及太尉自泾州以司农征,戒其族:“过岐,朱泚幸致货币,慎勿纳。”及过,泚固致大绫三百匹。太尉婿韦晤坚拒,不得命。至都,太尉怒曰:“果不用吾言!”晤谢曰:“处贱无以拒也。”太尉曰:“然终不以在吾第。”以如司农治事堂,栖之梁木上。泚反,太尉终,吏以告泚,泚取视,其故封识具存。
太尉逸事如右。元和九年月日,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谨上史馆。
今之称太尉大节者出入,以为武人一时奋不虑死,以取名天下,不知太尉之所立如是。宗元尝出入岐周邠斄间,过真定,北上马岭,历亭障堡戍,窃好问老校退卒,能言其事。太尉为人姁姁,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气卑弱,未尝以色待物;人视之,儒者也。遇不可,必达其志,决非偶然者。会州刺史崔公来,言信行直,备得太尉遗事,覆校无疑,或恐尚逸坠,未集太史氏,敢以状私于执事。谨状。
太尉(段秀实)开始任泾州(今甘肃泾川县)刺史时,汾阳王(郭子仪)以副元帅的身份坐镇蒲州。汾阳王的儿子郭晞担任尚书官职,兼任行营的节度使,驻军在邠州(今陕西省彬州市),纵容士兵违法乱纪,邠州人偷盗凶暴作恶的不法之徒,全都通过贿赂的手段混入军队当中,肆意妄为,地方官吏不敢过问。天天结伙在市面上巧取豪达,没有得到满足就打断别人的手脚,用棍棒把百姓的各种瓦罐盛具打碎得满街遍是。袒露着臂膀扬长而去,甚至撞死怀孕的妇女。邠宁节度使白孝德因为汾阳王的原因,忧虑压抑着不敢说。
太尉(段秀实)从泾州写了一封公文送至白孝德府上,称愿意一起商量这件事。到了以后说:“天子把百姓托付给你治理,您见百姓被残暴之徒摧残受害,还是无动于衷,如果引起了大乱,那又该怎么办?”白孝德说:“愿意听听你的意见。”太尉说:“我在泾州任职,很闲适,事情很少,如今不忍心百姓没有外敌时遭到暴力惨死,因此而扰乱了天子边疆的稳定。您只要任命我为都虞候,我能为您停止骚乱,让您的百姓不再遭到祸害。”白孝德说:“太好了!”就照着大慰的要求办了。
到任一个月,郭晞军队的十七个士兵到市场上拿酒,又用刀刺卖酒的老翁,毁坏酿酒的容器,酒流入沟渠中。太尉派兵捉获那十七人,全都斩首后,把头颅穿在长枪上,插在集市的大门外。郭晞的军营内顿时喧哗鼓躁,全都披上战甲。白孝德非常惊恐,叫来太尉说:“要怎么办?”太尉说:“没有关系!请让我去军中说理。”白孝德让几十个人跟随太尉,太尉全都不让跟从。他解下佩刀,挑选一个年老腿脚不灵便的牵马,到了郭晞的门下。披着铠甲的士兵冲出来,太尉笑着一边进入军营说:“杀一个老兵,要什么披甲?我带着我的头来了!”披甲的士兵全都很惊愕。太尉于是训话说:“尚书难道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吗?副元帅难道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吗?为什么想要叛乱来败坏郭家的名声,替我告诉尚书,出来听我说。”
郭晞出来见太尉。太尉说:“副元帅的功勋誉满天下,应该自始自终都保持。如今尚书您放纵士兵施暴,施暴还叛乱,扰乱天子的边疆,那将要把罪名归到谁的名下?罪名可能要累及副元帅。现在邠州的无赖作恶的子弟通过贿赂混入军营中,杀害百姓,像这样的状况不去制止,过不了多不会大乱吗?大乱从尚书您的军中出现,大家都会说尚书倚仗副元帅,不管束士兵。像这样,郭家的功勋和名声还能剩下多少?”话还没有说完,郭晞一再向太尉拜谢说:“您幸好教导郭晞我这道理,恩情很大,我愿意率领我的军队听从你的劝导。”向左右训斥说:“全都解下铠甲散去回到各自营房中去,敢喧哗叫嚣的处死!”太尉说:“我还没有吃晚饭,请借用行军炉灶备点简单的食物。”太尉吃完饭后,说:“我的病发作了,想留宿你这儿。”叫牵马的人回去,明日一早过来。于是睡在军营中。郭晞不脱下衣服,命令卫兵敲着梆子保卫太尉。天亮后,一起到了白孝德的住所,向他谢治兵不严之过,请求允许改正过错。邠州从此以后没有兵祸了。
在此以前,太尉在泾州当营田官(负责军队种植农作物充军粮的事务官)。泾州大将焦令谌夺取别人的田地,自己占了几十顷,租给农民,说:“等到庄稼熟了,我得一半。”这年大旱,野外边草都没有,农民把这情况告诉焦令谌,焦令谌说:“我只知道我的进账,不管什么旱不旱的。”催促农民交租很急,农民自己都要饿死,没有什么东西来交,只好告到太尉那儿。
太尉的判决状措辞很谦逊委婉,派人求见并告知焦令谌。焦令谌更愤怒,叫来农民说:“我怕段某吗?你怎么敢告我!”拿来判状铺在他的背上,用大庭杖击打二十下,农民被打得奄奄一息,被人抬到太尉府中。大尉大声哭喊说:“是我让你受苦啊!”马上自己去取水洗去血渍,撕裂衣服为他包扎伤,用手给他涂上治伤的好药,早晚亲自先喂农民吃,然后才自己吃。取来自己的坐骑卖掉,买了谷子代他偿还了田租,还叫别人不要让农民知道。
淮西驻军主帅尹少荣,刚正爽直之士。去会见焦令谌,大骂他说:“你还算是个人吗?泾州遍野赤地,人都要饿死,却来一定要收谷子,又用大庭杖击打没有罪的人。段公,仁义诚信的长者啊,然而你不知敬重。现在段公唯一的马,贱卖了,买谷给你,你又不知羞耻地收下。凡是为人无视天灾、冒犯长者、击打无罪的人,又收敢仁义之人的谷物,让主人出行没有马,你将拿什么来给天地看,作为天地的奴仆还不感到愧对天地吗?”焦令谌虽然蛮横,可是听了这话后很惭愧,大汗淋漓,饭也吃不下,说:“我无颜再见段公啊!”一天晚上,自己感到悔恨自尽。
到了太尉从泾州任上被任命为司农卿,上任前告诫家人:“经过岐州,朱泚可能会送钱物,小心千万不要收下。”等到路过岐州时,朱沘果然送大绫布三百匹。太尉女婿韦晤坚决不收,没有推脱掉,到了京都,太尉生气地说:“果然不听我的话!”韦晤谢罪说:“我地位低下,无法拒绝。”太尉说:“可是终究不能把它放在我的宅第内。”太尉把它放在司农寺办公的地方,放置在房梁上。朱沘谋反,段太尉遇害,官吏把这件事告诉了朱沘,朱沘把它从梁上取下来看,它的封存的标识全都还是完整的。
太尉的逸事如上所书。元和九年某月某日,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远在永州的官名全称)柳宗元谨上史馆。
现在称赞段太尉有大节的人,大概认为武夫可因其一时冲动不考虑生死,以此来名扬天下,不知太尉的志气也是像这样的。宗元曾经到过岐、周、邠、斄一带,经过真定,北上马岭,游历了亭台、关隘、堡垒等军事要塞,私下喜欢问老的校官、退役的士卒,能讲述他的事迹。段太尉为人和善,常低着头拱着手走路,说话谦逊小声,曾未以坏脸色待人,大家看他是一个儒雅的人。遇到不能容许,一定会坚持他的意见,成为他这样的人决不是偶然的。恰逢刺史崔公前来,他言而有信,行为正直,收集了段太尉遗留下来的事迹,反复校对没有存疑的地方,有的担心还有散失遗漏,没有收集到太史手上,斗胆把这状子私下给执事的您,谨以这篇逸事状送呈。
这显然是一封表扬状,是用来表段太尉功德的一篇文章,从文章中可以看到段太尉是一位爱民如子,不惧强暴,不畏权势,坚持正义、奉公守节的一位正直、廉洁的官员。他的仁爱之心甚至可以把自己的坐骑卖了来替百姓交租,以最无奈的办法为百姓伸张正义。文章中提及的还有另外仗义直言的将军尹少荣,站在了段太尉这边,毫不讳言地当面斥责焦令谌。
柳宗元这位文学家不仅写景写得好,写的人物也是血肉丰满,铿锵有声,位列唐宋八大家的称号适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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