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限广袤的空间中。
在距离地球数千万光年的某处。
在远离太阳系更远离其他任何恒星的宇宙角落。
黑夜的来临。
是闭上眼。
“我做梦了。”葵说。缩进折叠椅的肩背略显佝偻。
丽按下休眠舱左侧的黑色按钮，合上舱盖。背过身不去看他深陷的眼窝。
“我们到了G-07II星，那里什么都没有。”
丽转头微笑，拉起椅中的葵，走向控制间。葵脚步的迟缓较之前越觉明显。不是好兆头。丽紧了紧手指。
“其实没什么好察看的了。什么都没有。很小的一颗星球。我几乎绕着它走了一圈，只看到几条凹下去的弯道。你见过吗？就像旱季河沟干掉的时候……”
“我也下去了吗？”丽从弹出的宽屉里取出两个小长方体。固态压缩能源，在地球上应该叫食物。丽将其中一个递给葵。
“诶？”葵接过，眼里有询问。
“我也绕着那颗星走了吗？我在吗？”丽又拿出两个瓶状物，在手里垫了垫，放一个回去。吸取液态物质是有点麻烦的。
“你是说梦里？”葵轻咳，说话似乎使他的吞咽动作遇到一点阻碍。
“对。”丽马上将已伸出吸管的瓶体放到葵嘴边。
“我忘了。”
这个空间站与散布在其他角落的J国空间站一样，没有名字，只有编号。它的编号是20060208。在最初的一段时间，丽和葵对于呼叫器中传出的这串数字并不敏感。不过适应期也算不了太长，与生活在这里的总时间相比的话。
只有两个工作人员的小空间站，按顺序察看列表上的星球，将有用的物质采样带回。所谓有用的物质，其实是研发新武器的原料。
其实他们对政府的这些举动一点兴趣都没有。不过是恰好同居的廉价公寓被家人发现，两边分别来闹了一番，要把他们拖回各自的家找女人安排相亲。而这项工作不需要任何经验，只要经过一段时间的培训，就可以在J国最先进的装置里度过若干时日，回地球后享受帐户上的巨额酬劳。丽在报上看到这条消息后立刻拉葵过来计划用那笔钱在郊区买一幢别墅。廉价公寓晚上太吵墙灰太厚楼道太窄还太容易被发现。
当时他们幻想出一幢干净明亮的独立住宅。小旅馆的床被尚存余温。
说若干时日，是因为在远离地球不受重力困扰且高速运行的空间，对时间的计数比较模糊。葵带了钟。可如果他不一直盯着钟看就弄不清楚时针分针已经走了几圈。对时间的概念也同样模糊。
条件极低危险性却极高的工作。不过两人在报名时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就算回不去了也可以在这里一起度过余生。
漂浮在无限大的空间中，完全独占对方且不受任何打扰的安静余生。
“我梦到森林。”葵又在丽睁眼时开始说话。
“什么？”透明盖打开，丽从休眠舱里坐起来。
“我说森林。其实我没真见过。我梦到很多树，很多树在一起就叫森林了吧。”
“很久没见过树了。”丽重复关舱门的控制。
“还有草。”葵接道。
“所有植物。”
“还有车。”
“建筑物。”
“好了，我继续说。我是站在森林边缘的。可是头顶有分散的小小的光。你知道，那种穿过树叶才能有的分散的阳光。”
“那你应该在树下。”
“不，我在外面。我头顶没有树。所以说梦是没有逻辑的。”
“你一个人这样还是所有人都这样？”
“不知道。没有其他人。”
葵失眠。
这是他们没有考虑到的。似乎是因为盖好休眠舱前忘了定时，或者在舱内持续睁眼。有过那么几次，或者很多次。其实这并不构成原因，小疏忽谁都可能有。总之，他失眠。
最初只是小小后悔没有准备安眠药，后来缺乏休息的身体开始表现出负荷过重的迹象，葵便开始向丽不停描述他做的梦。
丽知道的。葵并不是多话的人。
他曾尝试在休眠舱外与葵一起睡，手臂相互环绕，像在地球上的那些普通夜晚。而站内的些微的失重感觉让丽也无法入眠。
失败后，丽说还好在空间站里面，如果直接飘起来说不定连手都拉不住。
或许因为没有真正的黑夜。或者该说没有真正的白昼？没有自然光源，驶出太阳系后便从未接近过恒星。只是透过控制台前的巨大屏幕，能看到很多光年之外的星球在那么多年前的缩聚光芒。而此刻，它们或许早已爆炸，成为宇宙中永恒黑暗的一部分。
而那些刚炸开形成的恒星，或许会在那么多年后，将光亮投射到空间站的屏幕，或地球的天幕上。
在丽躺进休眠舱休息时，葵往往站在控制台边这样想。
“我还梦见打工的便利店。”葵的声音有点嘶哑，今天说的话比平时稍多。
丽检查完导航仪，看了葵一眼示意他继续。
“好像是晚上，货架很整齐，应该是我刚整理好的。我习惯在没什么人的时候整理，如果人多的话很快就又乱了不是吗？”
这是葵今天所说的第二个梦。今天和昨天的区分界线，定为最近一次从休眠舱里出来。所以丽的日期比葵往前走了很多天。
“我整理完了就在收银台偷偷抽烟。从我的角度能看到门外有人干架。你还记得吗？我们都干过的。”说到这里，葵笑了笑，牵动倦容。
“我们打过？”
“当然。一激动还砸酒瓶什么的，后来清理伤口擦药的时候就抱怨，本来钱就不多还要买消毒药水。”
“那个时候好像还常停电吧。”丽在查看完剩余资源比率后顺口说。
“对。还有过一只手拿手电，另一只手把纱布缠得一塌糊涂。”
“那你梦到过我们互砸吗？”
“没有。你不在的。”
葵描述的梦境变得越来越详细。丽开始担心那不是他想安慰自己所做的编造，而是他真的产生那样的幻觉。
他不知道葵还能撑多久。
G-07II是最后一个目的地。抵达之后，就能直接返回地球。
只是接近它花了太多时间。需要向中转站请求资源补给了。丽发出通讯信号。
“20060208，收到请回答。”通讯屏在亮光闪过后，出现这样一行字。某个时刻开始，与地球的交流已不再用呼叫器，距离太远，声波传送不稳定。
“20060208请求停靠最近的中转站补充资源。”
“你的请求被拒绝。”
丽在刚看到时不知道该做何反应。葵凑上前，一个字一个字的打：“为什么？”
“靠近G-07II的时间超出预算太多，我们怀疑你已经偏离正确轨道。”
两人同时看向导航仪，屏幕上的亮点像往常一样慢慢向标识的星球移动。
通讯屏上继续出现字样。
“距离太远，导航系统显示不出20060208的精确位置，可能无法修正路线，与中转站的衔接也不现实。允许开启自毁系统，请自行选择。”
“我梦见以前的公寓。那时我很讨厌那里的。”
丽坐在休息间的地板上，认真的听着。
“现在我觉得也不是真的讨厌。就是，虽然那里很破，但是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的。”
“我梦见我回家，楼道的墙有些潮。我掏出钥匙开门，进去后发现什么都没变。”
“那么旧的房子应该没人会住了吧。”
“我是说，里面的东西。你的鱼缸，记得吗？被你姐砸掉的那个。”
“还在吗？”
“在的。当然里面只有水，没有鱼。或者连水都没有，我记不清了。”
“那我在吗？”
“在。你也在。”
葵说：“我早就想过可能会找不到方向。”
丽把剩余的固态和液态能源都拿出来，放在休息间。
“这里没有光源。我是说自然光源。要有光才能看清东西的。”
丽笑笑，怎么自己越来越沉默。
“我们回家吧。”
“回家？”
“地球。那间公寓。”
丽看了看所剩不多的可摄取能源，“做不到了吧。”
“我可以手动控制运行方向。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很快就回到正确轨道了。导航系统看不出偏差，那应该离得不是太远。”
“你已经很久没休息了。”
“我可以不睡。你进休眠舱，把时间定久一些。我不用睡，对我来说就只是一天的事情。”
丽用手轻轻抚下葵的眼睑。
“返程也不用在别的星球停下来了，会快很多的。”
“你太累了。我来做。”
“对我来说，只要一天，就能回到地球。所以说……”
“睡吧。葵，睡吧。”
丽隔着休眠舱的透明舱盖看葵的睡颜。安静平稳，睫毛也未抖动分毫。
果真是太累了。丽想。任何机体都不能一直运转，总有需要停下来休息的时候。
丽给他定时，调到最长时间。
走进控制间时，丽回头。一个念头闪过，会不会他只是想让时间停留在一天之内？
一天。 一个由无数梦境构成的漫长无光的黑夜。在梦醒之后睁眼，便是故园。
空间站突然短暂晃动，然后彻底静止。丽看了看控制台上的仪表，燃料空了。
彻底静止。
而万物运行依旧。这让静止的微茫小点仿佛成为宇宙的中心。它被一切物质温柔环绕，静观无数泯灭与新生。
丽知道这个空间站连带里面的一切物体最终将风化。而更大的可能性是，在风化前，被宇宙中的某粒尘埃或者某颗流星撞毁。于是他找到自毁装置，开启，将时间订为地球上的二十四小时后。
他回到休息间，准备道晚安。葵的眼睑下有轻微转动。他发声，话语似乎未经考虑。他说：“我在吗？”
丽走近自己的休眠舱，同样把时间调为最长，躺进去按下关舱盖的按钮。声音被彻底隔绝前，他微微张嘴，仿佛说了“晚安”。舱盖合上，没有缝隙。
丽闭上眼。
我们回家吧。
在无限广袤的空间中。
我可以不睡。
在距离地球数千万光年的某处。
对我来说，只要一天。
在远离太阳系更远离其他任何恒星的宇宙角落。
所以说离家不远了。
黑夜的来临。
你知道的。
是闭上眼。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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