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宇文博正自暗呼一声:“吾命休矣!”已觉心头一凉,可怎知这金槊利尖方抵在他胸膛之上,竟是软绵绵折转偏走,又擦着他皮肤往一旁掠了过去。按说以杨玄瑛的武功,这一着不可能失手,他尚不明就里,却见杨玄瑛一个腾挪,已顺势而上,只一刹那功夫,欺近咫尺之前,于他擦肩而过瞬间,忽然压着嗓子说道:“还不快走!莫非真想死在这里不成!”话音未落,杨玄瑛手腕一抖,猛然发力,使槊杆往他胸膛上一撘,将他往宇文二子那边推了过去。宇文博至此方才会意,杨玄瑛先前那古怪走位,乃是欲用自己身子挡住司马、琴、鱼三人,教他可自宇文二子那边突围。眼看如今以寡击众,已近势穷力蹙,留在此处,也是枉送性命,宇文博只得借着她金槊一推之力,向后一纵,迎面跃到宇文二子之前,举杵即往他二人头顶砸去。
恶斗中余人只见着杨玄瑛扎中宇文博,岂知她这一招竟会走失,亦无人看清两人擦肩而过瞬间诸多细节,这一变故突然,大出众人意料。此刻宇文二子乍见宇文博逼近当前,这一杵砸来,犹带开山碎石之力,两人一个慌神,不及再举兵招架,仓乱间各自往左右跃开。宇文博得了空隙,不假思索,即刻拔腿而起,自两人当中穿过,便往门外跑去。而于此同时,司马、琴、鱼三人被杨玄瑛碍着,一时发不了招,待见着宇文博突围而去,想要再追却为时已晚,此刻宇文博早已手起杵落,撂倒外围四五家丁,荡开一条道来,头也不回地奔出门外,消失于众人眼中。
如今功亏一篑,走脱了宇文博,宇文化及懊恼不已,犹挥着大刀,望着门外干瞪着眼,嘴上骂骂咧咧不停。宇文智及也是心有不甘,一想到纵虎归山,后患无穷,他便迁怒于杨玄瑛,走上前来,责怪说道:“杨家大小姐槊法举世无双,适才那一刺怎会失手?!”杨玄瑛哼了一声,收起流云槊,冷冷嘲讽而道:“你等五人联攻,尚拿他无可奈何,怎反倒指望我这女流可一槊刺死他?!”此言一出,众人均觉面上无光,羞愧难堪。
宇文智及亦是汗颜自惭,便也不再提此事,他遣散家丁护卫,六人又一同走入正殿客厅。宇文化及往上首一座,犹然怀恨在心,这便说道:“那杂种总是于本爷作对,终有一日要教那厮不得好死!”他方言罢,宇文智及于亦一旁坐下说道:“今日虽是逼退了那厮,不过他既然知道骁果军心动乱,想必也迟早知晓我等大计,依我之见还得加紧行事方成。”琴茹雩与司马德戡闻言均点头称是,宇文化及哼了一声,揎拳捋袖说道:“二弟说得有理。你即刻召集骁果卫,我等一同杀入离宫,诛杀杨广。”宇文智及说道:“大哥莫急,此事尚得谋定后动。依我之见,再过几日便是月望,我等即于三月望日举兵,共成大业。”宇文化及连声赞好,可琴茹雩却忧心忡忡说道:“如今已教那人走脱,若是报于杨广,只怕我等皆活不到三月望日。”宇文智及却并不显得担心,自信满满说道:“如今皇上有旨,只怕那厮入不了离宫内城。”琴茹雩说道:“即便如此,也不可不虑,二公子尚需确保万无一失方可。”宇文智及思忖片刻说道:“此事好办,那厮乃是骁果卫之人,隶属于大哥麾下,此人无视军规,犯上作乱,还请大哥发令,全城通缉,务必将其捉拿归案!”宇文化及一愣,随即狞笑说道:“不错,此人蔑践军法,若不论罪,如何服众治军!”说罢他即刻喝来元礼,下令说道:“速传我命于骁果军士及城中巡卫,宇文博谋反事败,亡命城中,如有见之,格杀勿论!但凡有献其首者,赏万金,封千户!”元礼得令不敢耽搁,立刻离去传命。
元礼方走,琴茹雩似笑非笑说道:“两位公子大义灭亲,实在难能可贵,不过还有裴蕴、虞世基、独孤盛、裴矩那些朝中重臣,尤其是独孤盛,其府兵参与戍守江都,这些人若是联合起来,二位公子如何应对?”宇文智及思索片刻,冲着她挤眉弄眼说道:“琴姑娘旧部蛰伏醉云居这么多年,个个都是飞檐走壁又身怀绝技的高手,想必此事难不倒你。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有你暗中出手,再合适不过。”琴茹雩说道:“那些人或许尚有利用价值,还未到赶尽杀绝之时,奴家自当暗中使人盯梢,以备不测。但若是其闯宫面圣,只怕奴家手下的人也无能为力。”宇文智及听罢,又寻思片晌,即转头于司马德戡说道:“司马大人,你即刻矫诏传话于外城门郎唐奉义,令其封锁城门,换去门上守卫,不得仍何人进出。另外,据闻内城门郎乃是禁军校尉令狐行达,此人也是势利之徒,我使人馈些银两于他,定能让他为我效命。”司马德戡应声称诺,却忽又面露难色说道:“骁果军士动乱之由乃是思归心切,若是举兵西去,自然一呼百应,可若是要令其弑君,只怕众人心尚不齐。宇文将军还得先设法激起众愤方可成此事。”这一回宇文智及殚精竭虑,依旧苦无对策,只得皱起眉头说道:“卿所言极是,不知诸位可有妙法?”他说罢一扫众人,正见着杨玄瑛坐在那里,双手交插于裙袖之中,垂首沉吟不语,这便嘻嘻一笑,于她说道:“据闻杨家大小姐才思过人,不知有何高见?”杨玄瑛白了他一眼,淡淡说道:“那日东营聚会,其中似乎有个叫张恺的乃是朝中医官,就让他逢人便说陛下闻骁果欲叛,令他多酝毒酒,欲鸩杀众,独与南人渡江丹阳即可。”宇文智及听罢,立刻扬手赞道:“妙!妙!我见杨家大小姐,犹见越公也。”如今计议初定,宇文智及已是洋洋自得,他又于司马德戡说道:“我等今日散去,便依计分头行事,司马大人你顺道去召集朝中志同道合之人,两日后再聚于我府,一同歃血作盟,共推我兄为主,然后各自听命行事。杨广当死,宇文当兴,即在三月望日!”
再说于此同时,宇文博突围而出,又在城中绕来绕去奔了一会,见无人追来,方才驻足。他伸手一摸胸膛,心口适才被杨玄瑛金槊拨着之处,衣襟开裂,皮上尚有一道殷红浅痕。回想那一槊刺来,其势汹汹,可又能点到即止,不伤人分毫,杨玄瑛那一手槊法收放自如,亦令人叹为观止。此番若非杨玄瑛暗中相助,他也难以脱身,宇文博心中五味杂陈,忽然间,竟有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
恰此刻远处一阵蹄声渐近,夜幕深处一队人马奔出,为首之人认得,正是元礼。元礼也是宇文二子亲信,宇文博以为是追他而来,正待举杵迎战,可元礼似乎并未看见他,拐了一个弯又钻入个小巷望城东疾行而去。宇文博见状有些诧异,转念又想到杨玄瑛、鱼蔓云及那个出现在大明寺的女子皆是于隋帝寻仇而来,如今她三人和自己两个兄长结伍,又有司马德戡参与其中,再细想日间沈光一席话,宇文博心中忽然一懔,莫非真如其所说,骁果军正在暗中图谋篡变,一想至此,宇文博也无心胡思乱想,即刻奔往沈光居府。
天色转亮,霪雨初歇。宇文博至沈光府前,叩门求见,许久小厮方来启门说道:“将军大人不巧,沈大人不在府中。”宇文博急急问道:“可知沈大人去向何处?何时归来?”小厮无奈说道:“沈大人昨日早晨出去面圣,便再未归府,小的也不知他去了哪儿。”宇文博这才想起昨日与沈光别过之时,曾劝他去寻独孤盛求助,也许此刻他仍在独孤府中,这便谢过小厮,匆匆别去。
离开沈府,宇文博又径直去往离宫。尽管隋帝已有旨不见任何人,可如今其二兄预谋不轨,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打定主意,即便死罪也要闯宫面圣,直谏隋帝出面收回骁果兵权,彻查其兄二人。他急至离宫外城应天门前,见宫门紧闭,门楼上甲兵林立,不禁一愣,先前只是内城封锁,今儿不知又出了何事连外城也跟着戒严,想到此处,只觉忐忑难安,教他心中更是焦急,于是便疾步走上前去喊门。
宇文博连呼两声,方呼出一人,正是门郎唐奉义。唐奉义往楼下一望,尚未待宇文博开口说话,猛然拔出腰刀,往半空一挥,睁圆大眼瞪着他,厉声喝道:“逆贼!居然胆敢变乱谋反,还不束手就擒!”宇文博尚不知宇文化及已下令在城中将他通缉,疑惑说道:“我有要事启奏陛下,你何故诬我以谋反?”唐奉义说道:“逆贼,你蛊惑军心,以下犯上,意欲夺取骁果兵权,颠覆社稷,论罪当诛!”说罢他将手一挥,喝令而道:“皇上有旨,将其就地正法!”此令一下,门楼上左右排开两队强弩手,张弦搭箭,即有一梭激矢如雨坠而下。宇文博见状,挥杵打落一拨流箭,却见唐奉义又下令再射,方知必是其兄先发制人,反咬一口,擅用私权杜造罪逆,教他被扣上反贼之名。当下有口难辨,且又入不了离宫,宇文博也不愿多费唇舌,他怒目瞪了唐奉义一眼,趁着下一拨飞箭未至,转身即去。而唐奉义也是忌于宇文博善战骁勇,一见他知难而退,直舒了一口,禁不住心中窃喜。他也不敢着人去追,只是下令将士严防戒备,这倒也教宇文博安然走脱。
照此刻情形,看来自己已被孤立,宇文博见不着隋帝,亦无计可施,只得再回头去找沈光商议。可待他穿过两条街道,忽又闻一阵杀声喊起,前后抄出两队重甲骁果铁骑数十人,而为首引军者正是元礼。元礼睨眼瞧了宇文博一眼,便挥刀指着他于麾下说道:“将军有令,得此逆贼首级者,赏万金,封千户!”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骁果甲士闻言,个个目露凶光,张牙舞爪,纷挥戈矛,即策马上前围他而来。
几个骁果军士,宇文博倒也未放在眼里,只是既知宇文化及已下重金通缉自己,怕于此闹得久了,势必引得城中隋兵源源不断而来,与这些隋兵无休止地打下去终不是个办法。宇文博深知当下并不是逞勇之时,还是得先设法脱身,再寻沈光,此事方有转机,想到此处,他仗杵而上,看准当先一人扫去。只砰一声响,那人尚未明看清金杵来路,便已被砸碎护胸铜镜,落马吐血而亡。这一击干脆利落,且又将重甲铜镜敲裂,震碎来人心肺,直教其余军士见之骇然色变。元礼也是一个愣怔,不过他尚有自知之明,不敢来敌宇文博,只是于人后扬刀叫嚣,催赶众卒上前迎战。
而这当时,宇文博方打翻一人,立刻夺过马来,他提足一蹬,跃身上马,一手提缰,一手持杵,两腿一夹,即纵马往人外奔去。如今他得了战马,如龙得水,如虎添翼,金杵到处,唯闻呜呼哀嚎,只见人仰马翻,这一路突围,建瓴破竹,锐不可当,直杀得骁果鸡飞狗走,闻风丧胆。不消多时,宇文博即扫出道来,猛然引吭长啸一声,激越之音未绝,他却早已绝尘而去。
宇文博甩开元礼等人,放马狂奔,但一想到自己已被通缉,这光天化日下去寻沈光,必定连累于他,反倒容易坏事,于是他便往城西驰去,打算先寻个藏身之所,匿到夜深人静再去沈府,且按下不表。再说于此同时,沈光回到府中,往厅上一坐,愁眉深锁,又凝神冥思起来。原来他昨日去寻独孤盛,于他说了大半日,可骁果谋叛之事只是他的胸中猜测,毫无证据在手,独孤盛虽也痛恨宇文化及兄弟二人恶劣行径,表示有心相助,但终还是忌于宇文家在江都的势力,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答应他严密监察东营动静,暗中搜索宇文二子罪证,而后便让他回府去等候。
眼下江都城中君臣离心,朝庭一片涣散,江山分崩离析,然文武百官不是想着明哲保身,便是在为自己偷偷谋取后路,想到此处,沈光也只能一声叹息,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大业八年自己应召方从军时,两百万水陆大军,十二路雄师虎旅,旌扬万里,气吞寰宇,军威何等壮盛,国运何等兴隆。此际自己虽只是军中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卒,亦被这番军威士气激得热血沸腾,心潮澎湃,就这样满怀自豪,义无反顾地踏上东征之途。辽东城一战,虽遇高句丽守卒负隅顽抗,攻城大军死伤累累,可将士们仍是万夫一心,众志成城,前仆后继,奋勇向前。那当时自己亦在其中,生平第一次见着如此血腥惨烈的大阵仗,却丝毫未有怯退之意,只觉浑身是胆,便自十五丈高长杆孤身攀上城垣,与贼军短兵肉搏。战鼓雷鸣,金戈激越,杀气盈天,槊血满袖,那些应征共去的乡亲弟兄一个个倒在辽东城下而无怨无悔,不为建功立业,不为荣华富贵,这其中所有的胆识勇气、豪情壮心,只因身为大隋子民那份骄傲,只因感于天朝威仪那份荣耀。可时至今日,他还是始终想不明白,为何辽东城明明已破,荆元恒却迟迟不入城纳降;为何宇文述明明已逼到平壤城下,五十万大军却又突然沉没于萨水;为何杨玄感明明已位极人臣,却要在黎阳兴师反叛作乱;为何始毕可汗明明已俯首来朝,却又不宣而战发兵雁门;他更想不明白,为何现今天下人都如此憎恨大隋,只欲亡之而后快。想到此处,思绪乍断,沈光猛然抬起头来,已是涕泪交零,湿透胸襟。
恰此际府外街上忽起喧闹,隐隐传来一阵奔马急来急去之声。沈光这才回过神来,往屋外瞥了一眼,虽看不到院子高墙之外情形,却能想象城中那副乱像。几日来城中戒严,时不时地有隋兵上街捉拿叛党,不知今日又轮到谁遭殃,沈光惨然一笑,站起身来,便欲回房休息。他方走出大厅,又有小厮来报,麦孟才再次登门求见,想到前些日子命麦孟才使人潜入城东骁果营打探风声,或许此刻已有结果,于是他即刻让小厮迎麦孟才入客堂来相会。
麦孟才匆匆走上大厅,行过礼数,便于沈光说道:“沈大人,据报昨夜骁果副统司马德戡暗中前往宇文府,此后他一归来,医正张恺便在营中逢人便说,陛下已知骁果叛乱意图,令其多酿毒酒,欲鸩杀众,独于南人渡江前往丹阳,不知此言是真是假。”沈光思索片刻说道:“张恺乃是朝中医官,即便陛下真有毒杀骁果之心,令他酿造鸩酒,他如此逢人便说,实在居心叵测!”麦孟才说道:“不错,如今营中将士皆信,愤愤不已,更有人堂而皇之扬言造反。在卑职看来,司马德戡夜入宇文府,其归后即有张恺传言,此必非巧合,定是其有所图谋,方在营中散布谣言,以激起将士众怒。”沈光愁容满面,长叹一声说道:“只是此事主谋若是宇文府的人,恐怕已非我等力所能及。”麦孟才闻言也是一筹莫展,两人在那里互愣着眼,半晌都说不出句话来。
正此时,府外街道上又起一阵马队驰过之声,蹄铁踏地,隆隆作响,如似闷雷滚滚,震得整屋巍巍颤抖。这马蹄之声轰烈,沈光闻入耳中,霎时间恍若梦回大业八年辽东城下,钲鼓擂起刹那,千军摇喊,万马奔腾,自己望着辽东坚壁高墙,冒着落石雨箭,奋不顾身,勇往直前,即便是独自攀上城垣,看着敌军源源不断围上前来,亦无半分胆寒怯意,怎如今存亡绝续之时,自己竟也会变得如此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想到此处,沈光俄然一拍案几,站起身来,正颜厉色说道:“宇文竖子作恶多端,死有余辜,那两个厮的事无人敢管,我沈光偏偏要管!今夜我就去闯一趟宇文府,即便是拼个同归于尽,也誓要将其二人诛杀!”麦孟才听罢,猛然想起一事,即于沈光说道:“沈大人稍安毋躁,切不可意气用事。据闻昨晚宇文家四将军宇文博也去了府上,与其二兄一言不合,几人大打出手。而适才卑职来此路上,亦听闻传言宇文博谋反事败,已被通缉,此刻正亡命城中,下落不明。料得必是宇文化及反咬一口,嫁祸于他,我等只需将他寻着,定有法对付宇文化及。”如此看来,先前府外那几阵骚乱,多半就是隋兵正在搜捕宇文博,虽说要在偌大个江都城中将其寻出不易,但有他为盟,抗衡宇文化及力量倍增,此法确实值得一试,于是沈光说道:“也好,你我即刻前往城中分头寻找,哪怕是他上天入地,也务必要赶在宇文化及之前,将他给找出来。”
可是宇文化及派出大队军马张罗城中搜捕,也未找到宇文博遁于何处,沈光及麦孟才人手不足,这寻人更似大海捞针。两人在城中转了大半日,及近黄昏,依旧一无所获。两人垂头丧气回到沈府之中,无心用膳,只是坐于客堂,面面相觑。此际斜阳西下,余霞散绮,万里长空染透殷红。沈光走出客堂,立于院中,极目仰望苍穹,只见这漫天血色好似赤焰燔燃,汹汹蔓延,恰如当今天下纷纷战火,焚野燎原,其势难当,眼看即要把江都城也给一并吞噬,莫非这大隋江山社稷,真已至日暮途穷之时,沈光想着,不禁彷徨哀痛,怅然自失。
沈光正自感慨,忽起一阵微风掠过,吹动墙角数枝沙沙作响,其间隐约夹杂悉索之声,令他猛然警觉,乍一回头注视着院子墙角那几株古树,厉声喝道:“谁人在那鬼鬼祟祟,还不快出来相见!”麦孟才在客堂上骤听沈光一喝,立刻奔至院子当中,正见墙角一个黑影蹿下树来,又踏上前两步抱拳说道:“在下如此私闯贵府,实乃情非得已,还望沈大人切莫介意。”沈、麦二人方才看清,来者不正是自己苦苦搜寻了大半日的宇文博。不期而遇,令人欣喜,沈光即刻迎上前去说道:“宇文将军不必见外,你我入内再作详谈。”
三人一同走入客堂,宇文博即将昨晚大闹宇文府之事简要叙过,而后他又说道:“那日出现在大明寺的女刺客亦在府上,依在下之见,大哥二哥必是在密谋篡逆之事。只是在下如今入不了离宫面圣,且又被反诬而通缉,无计可施,也只得来寻沈大人商议。”沈光愁眉苦脸说道:“骁果卫有数万众,且个个都是久经沙场的螭虎之士,如若宇文化及带头起兵做反,这江都城中,还有谁可拦得住他。”宇文博沉思半晌,忽问道:“对了,沈大人昨日去寻独孤将军,不知结果如何。”沈光哀声叹气说道:“没有宇文化及作反证据在手,独孤将军也不敢草率行事。”麦孟才在一旁听罢,即插口说道:“既然大明寺的女刺客在宇文府,这窝藏钦犯罪名不轻,仅此一条,便可拿他治罪抄家。卑职看来,如今罪证确凿,独孤将军也是忠勇肝胆之人,应该不会再坐视不理了吧。”沈光又看着宇文博说道:“不错。不过话虽如此,可口说无凭,独孤将军只怕还是不信我等。”宇文博见他那副切盼模样,即刻会意,便起身抱拳说道:“在下愿于沈大人同去,以作人证。”沈光喜出望外,起身拜倒在地谢道:“宇文将军以大局为重,沈光钦佩不已,请受沈光一拜。”宇文博赶紧上前将他扶起说道:“沈大人快快请起,如此实在折杀在下。”沈光站起身来,犹然感激不尽,而宇文博又继续说道:“事不宜迟,你我现在就再去走一趟独孤府吧。”几人说着,便趁夜色出发,前去拜访独孤盛。
这独孤盛乃是上柱国独孤楷之弟,本姓李氏,只因当年其父从齐神武帝与周师战于沙苑败绩,为独孤信所俘,配为士伍,才得赐姓独孤。而后其兄持刀侍奉宇文护,从征建功,方被封侯,至高祖受禅,其兄又被授开府进汝阳公,故此其一门在隋庭也算是有些地位的显赫之族。独孤盛尚于杨广为太子之时,便以车骑将军而侍之,待杨广登基,又转升右屯卫大将军,其人性刚烈,有胆气,也颇得朝中大臣敬畏。如今独孤盛见宇文博与沈光同来,方知此事非同小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再听两人言辞恳切一番劝说,几度权衡,想着事已迫在眉睫,不容犹豫,节骨眼上讨不到隋帝圣旨,也只得先斩后奏,于是他便义正严辞说道:“国难当头,那二子却只知自己吃喝玩乐,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老夫也早已看不过去,只恨那二人在江都权势熏天,总拿他无可奈何。不过既然如今其二人包藏乱党,陷害忠良,密谋篡逆,证据确凿,老夫这就去寻他,新账旧账,一并清算!”说罢,他即唤来武牙郎将钱杰、陈谦,令其纠集府上亲兵,便准备即刻发兵去围宇文府邸。
凌晨五更时分,独孤盛点齐府兵一千精锐,与沈光各携五百,分奔宇文府围堵前后门,打算要将其一网打尽。宇文博本欲同往,不过独孤盛念在他乃是宇文化及同父异母的兄弟,怕他夹在其中为难,故此好说歹说,终还是将他给劝了下来。两队人马趁天色尚未全亮出发,穿过半个江都城,独孤盛奔至南面正门前,即有一阵浓浓酒肉飘香扑面而来,府中隐约尚有管弦之音时断时续,一副方外升平之象,教他不禁啐地一口,心中又是暗骂一声,便唤来钱杰,令其上去叩门。可怎知钱杰上前扯着嗓门喊了半晌,府内依旧无人应声。这模样瞧着像府内一宵宿醉,无人理会,独孤盛勃然大怒,便喝了五六人抬出一根数百斤重的巨木上前撞门。
宇文府两扇青铜大门倒也是经撞,几个大汉扛着巨木合力冲了十数次,方闻得轰一声震响,门板应声而倒,掀起沙尘漫天。此刻,钱杰探头入内张望一番,便来报于独孤盛说道:“大人,院子只躺着几个醉汉,我等如何是好。”独孤盛远远向府内望了一眼,扬鞭一指说道:“据报乱党藏匿其中,随老夫进去搜!府中所有人等,一律带走,再逐个查问!”说罢,他一拍马便入府而去,其麾下军士见状,亦随之接踵而进。
可怎知独孤盛入内正踏上前院演武校场,忽听得身后墙外街道上一阵杀声喊起,东西巷子口闯出两彪骁果铁骑:左首一路引军者司马德戡高扬画戟,右首一路引军者宇文智及奋挥镋钯,两路人不由分说,见人就砍,即冲独孤府兵包夹而上,溷杀一片。事变突然,独孤盛俄然失惊,暗呼中计,却又闻前面有人一阵狂笑,宇文化及已操刀立在正殿门口,得意忘形说道:“大胆逆贼,竟敢在皇上眼皮底下私动刀兵,意欲谋杀朝廷大臣,该当何罪!来人,将这老匹夫速速拿下!”话音未落,校场周围两队弓弩手已列仗布开,围着独孤盛便搭箭射来。一时间,箭如飞蝗,交错乱坠,可怜独孤盛枉负一片热血赤心,终还是棋差一招,为奸人所害,救不了江山社稷,只得以血肉之躯,抵万箭齐攒,殉忠义之节。
而此时另一头,沈光率人依约而至,正堵住宇文府后门,忽闻前院打成一片,越闹越凶,他不知宇文府早有防备,还倒是宇文化及等人不肯就范,大动干戈,于是沈光心急火燎,唤麦孟才上去砸开大门,便麾军一冲而上。数百军士前后推攘,相拥入门,方过一半,忽然前后喊杀声响,后院内外骁果伏兵四起,不假须臾,掩杀而至。沈光愕然失惊,仓促间挥刀应战,却乍闻前头有人说道:“沈大人别来无恙,我在此已久候多时。”话音方落,长剑出鞘,青光掠起,锋芒所指,逼人咄咄,琴茹雩眨眼刺翻四五人,分开一道,直袭沈光。
沈光正待举刀相迎,眼前闪过一人,横戈一档,便将琴茹雩剑招给接了过去,与她斗作一团,正是其副手麦孟才。麦孟才一面奋力拼战,一面于沈光疾呼道:“此处有卑职挡着,沈大人速速突围脱身!”可沈、麦二人虽有职位尊卑,却是情如手足的生死之交,眼下被困,急难当头,沈光又怎会撇下麦孟才独自逃遁,他吹须瞪眼,便欲上前助战。麦孟才见沈光不走,更是心焦,又大声呼道:“宇文化及反心昭然若揭,沈大人枉死此处,只怕江都城中再无人拦得住他。沈大人当以大局为重,莫要顾念卑职,因小失大!”麦孟才这说话间一分神,连中琴茹雩刺来两剑,鲜血已湿透半件衣衫。
如今宇文府的骁果军占据优势,越战越勇,只杀得沈光带去之人毫无还手之力,被围歼在即,或是在此捐生殉义,或是突围而出再图重来,沈光左右为难。正此刻麦孟才又身中一剑,胸膛血如泉涌,可他犹然嘶声吼号,怒目切齿,乱舞长戈将琴茹雩死死缠住。尽管如此,麦孟才手中长戈已渐渐失了劲锐锋芒,处处受制于人,眼看再不走,谁都走不了,而死在此处,也只能教恶人奸计得逞,沈光想着,终还是一咬牙,含悲吞怨,挥刀往府外突围而去。
沈光这柄陌刀又沉又利,于乱军中厮杀再适合不过,面对骁果军士蜂拥而上,沈光一面厉声吆喝,一面抡刀乱斫,唯见其手起处,涂肝分脑,血肉横飞,不多久终教他劈出一道玄黄路来。沈光夺门而出,拔腿奔往巷子西头,可他刚跑出数步,乍见街角一女子引军横杀出来,已将他去路拦住。沈光定睛一看,来者立马横枪,英姿飒爽,竟是当初在湘州盗书的鱼蔓云,这还正谓冤家聚首,狭路相逢。虽说沈光单打鱼蔓云不在话下,只是眼下当务之急乃是保命脱身,于是他并未上前接战,回身又转奔巷子东首。
不过此番宇文化及伏下天罗地网以诱杀独孤盛、沈光等人,显然已是成算在胸,又如何会在此留下缺口供其逃脱。沈光正望东而走,迎面忽一阵风来,吹起风沙满天,直障其双眼。模糊之间左右难辨,却骤闻铮铮弦音扬起,声声尖冷,透骨寒凉,令人生悸,亦教沈光禁不住打了一个颤栗,险些就让那琴音乱了方寸。曲律越走越疾,有若水火无情,激烈来袭,沈光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进退失据,只得强持镇定,仗刀而立。而恰此刻风停,尘沙散去,视野清晰,沈光猛然往前看去,只见拦路一名红衣少女跪坐于地,斜抱琵琶,擘弦而道:“隋室气数已尽,可大人却不能迷途知返,既然如此,小妹就用这一曲'七日轮劫'以为大人送行。”这正是:
四伏骁兵起,横空利镞飞。
仗义犯凶险,落身困重围。
丹襟遍染血,丧音深透髓。
亡奔逃生路,尚先历劫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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