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又是静的,呼吸声也听得清清楚楚。在夜里,人看不见身体,看不见在外的一切,所拥有的只是声音跟自己的感受。人便开始超然物外、只剩灵魂了似的,说话开始无意识把白日里不曾讲的全讲了。
“有件事,想必岳父大人也曾跟你说过。”
“何事?”
“无忧,无忧不是我的亲妹子。”林冲平静地陈述了这个事实。
“什么!这我倒不知道。”
林冲大惊,道:“定亲前我还特意叮嘱岳父大人将此事告知与你,他竟忘了!”
“为何要告知我?这又不是什么要紧事。”
“怎么不是要紧事!当年我可是定过亲又退了婚的!”
清婉闻言虽惊讶,却没怎么表现出来,心中暗道:果然我没看错,官人真是个实在人。旁人恨不得瞒着的事,他却如实相告。以前我只当他是醉心武艺,疏忽了娶亲之事,以至于三十多岁不曾有家室。没想到还有别的缘故。
“亲事是早年间祖父定下的,本说定了我弱冠之年年尾便娶她过门的。那年重阳日,我因祖父染病,早起去金梁桥下董将士家抓药,不料在路边捡到了被遗弃的无忧。祖父欢喜这丫头,催着我去衙门里登册,留下这丫头。谁想到,女家听说之后,使人来知会了一声,转头就把姑娘许给别家了。这一来,直气得祖父一病不起。”
“这倒奇了,便是养着无忧,她过门不过是多个小姑子罢了,断无退亲的道理,难道后来许的官人竟是无兄弟姊妹的?”
“当日女家来的人只说了几句话,话里话外大致意思是无忧来历不明,怕是我的丫头……”
清琬突然坐起来,气急败坏地道:“好没分晓的话!便是要瞒人也没有女儿认作妹子的!这分明是早有悔婚的心思,乱找了由头故意编排人!”
“怎么恼了?从没见你急成这样,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林冲笑咪咪揽着清琬躺下,怀中的人儿发觉自己有些失态,红着脸靠在他胸膛上不说话了。
“无忧是我一手带大的,不是血亲,胜似血亲。我是个男子,不比妇人心细,终归有些想不到处,难为你多费心照料她。”
清琬推了推林冲,不满道:“我若不是拿无忧当亲妹子待,管这桩事干甚?没得我做这招绫儿恨的事,有人还不领情,特地说了这半日的话嘱咐我。”
“哈哈哈……”林冲大笑,一只手搂紧了清琬,赔礼道:“是我白嘱咐罢了,知道你们两个要好。”
清琬听罢,没搭理他,面带娇嗔,跟白日里的端庄娘子判若两人——她也不过是个将将二十岁的姑娘。
林冲借着月光,看清了自家娇滴滴的娘子,脱口而出一句轻浮话:“你们只管要好,好歹管管我。”
“今日吃了多少酒?如今还说醉话呐。”清琬脸上发热,一本正经道:“有件事,我思量许久了。”
“何事?还要一同裁酌。”
清琬轻轻背过身去,羞涩说道:“算来,我与官人成亲也有几年了,一直……没有个子嗣。”
“哎……这才多久,老来得子的也不少。娘子万不能忧心这些,倒显得我们夫妻生分了。”
“我知道官人是个长情的,只是听人说岳庙极灵验,想去上炷香,许个愿。”
“好,等完了这桩事,我陪你去。”林冲再次把清琬揽进怀里,悄悄在她耳边说了句轻佻话。
宝兽香销,芙蓉帐暖,两人直到半夜才沉沉睡去,这一睡竟睡至东方既白,林冲险些误了时辰。
早饭过后,林冲出了门,丫头们都去吃饭的吃饭,洗碗的洗碗,房里只剩了清琬跟林尘。
“无忧,有件事,嫂嫂想问问你的意思。”
林尘心里犯嘀咕,嫂嫂刚进门的那段日子,常这么问她,大到同各家娘子的人情走动,小到一日三餐,嫂嫂都要听她的意思。后来,清婉就不来问她了。一来是因为两人熟识了,又要好,二来是因为林尘无论什么事,给的回复皆是“可以,我都行”,她确实没有什么“意思”。
“按嫂嫂的意思来就行,我怎么着都行。”
“不行,这事必须得你说怎么办!”清琬坚定说道。
林尘思绪纷繁,不过几秒钟时间,她已脑补出让她搬出去住,让她嫁人等各种噩耗了。她思维倒是活跃,可不会往好处想。
“陆虞候看上了绫儿,昨儿跟官人说要讨了她去。官人没应下,想先问问你的意思,你若是同意,就把她许出去,再给你买个好丫头来,若是不同意也无妨。”
“陆虞候?陆谦陆虞候?”
“正是他,除了他,你还听过别的陆虞候不成?”
林尘摆手,坚决道:“不行不行,他有娘子!不能让绫儿去做妾!”
“陆虞候既是开口讨她,自然是心里有她的,定委屈不了她,难道你舍不得她?”
“没有,她要愿意我就是舍不得也不能拦的,只是我想她心气高,不见得愿意。”林尘支吾了半天,又道:“嫂嫂,得问问绫儿的意思,她若不肯,千万请你帮忙拒了这门亲事。”
“好,只要不是舍不得就好办了,知道你不善言辞,这事只管交给嫂嫂办。”清琬拍着林尘手,轻声道:“妹妹,你先回房,等她们过来了,我单独问问她的意思,省得人多了她不好意思。”
林尘点头回了房,没一会儿,绫儿锦儿几个都回来了。
“娘子好歇,我去伺候姑娘。”绫儿施了礼,转身要去找林尘。
“你且等等,我有几句话跟你说。锦儿、月白,你们俩去伺候姑娘。”
两个丫头应声走了,绫儿虽纳闷,却丝毫不慌。她是姑娘的丫头,就是有什么错处清琬也得看林尘的面子行事,更何况,清琬又是个不管闲事的,想来也没什么大事。
“你坐!”清琬笑着说了一句,语气却不大好。
“娘子取笑了,娘子在这,哪有我坐的。”绫儿殷勤奉了一盏茶。
“没有你坐的?”清琬盯着她问了一句。未等绫儿答话,她不紧不慢道:“我当你没规矩呐。你倒乖!在你们姑娘面前狂得什么似的,在我这儿立起规矩来了!”
绫儿恼了,道:“我是林姑娘的丫头,娘子有什么不满的只管告诉姑娘便是。”
“告诉你们姑娘?也就是无忧好性,纵了你。”
“娘子不也是好性子,官人面前对我们这些个丫头从不说重话。”
清琬冷笑,道:“你也不用话里有话。我自小在伯父家长大,寄人篱下,别的没学会,人情世故倒学了不少。人不犯我,我自然是好相与的。”
她顿了顿,又道:“你与清璟的事,不管是谁先招惹的谁,我不追究,你也别多言。昨日陆虞候要讨你去做妾,官人已经许了。”
绫儿吃惊,不服道:“把我许出去!只怕姑娘若是不同意,官人也不能不依!”
“那你可错了主意了。想来,你若求姑娘放你出去,无忧也没个不放的。”
清琬这话说得绫儿脊背发凉,绫儿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娘子。
她还是穿着往常的衣服,梳着往常的发髻,一句一动还是那么优雅端庄,说话也依旧是缓缓道来。可她说出来的这些话,完完全全像另一个人说的。
绫儿开始有些害怕,她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失算了,她是不是低估了这个清琬。清琬可能不是完全的不管闲事,也不是管不了这些事,她不管,只是因为这个事在她眼里没有管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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