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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的早晨天空是瓦蓝瓦蓝的,半山腰上一股股灰白色的炊烟正从人家脑畔上的烟洞口冒了出来,袅袅娜娜地升上了山顶,而后才自由散漫地向山与山之间的空中漂浮开来。那种淡淡缕缕的炊烟给整个山村的上空铺了一层缥缈悠闲的薄雾。迷人的柴火味儿霸道地钻进人的鼻孔里,倍感亲切又觉得十分温馨。
这就是游子们常常记挂在心头上的那一抹“乡愁的味道”吧?!
下了一道小坡,过了一条小渠,又爬上了一条仅供一辆平板车通过的狭窄山路。大约绕行了三十多分钟,老、青、少三代八个人才一起来到了一片金灿灿的谷子地跟前。
对于下地干活的农民们来说,这只是一片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庄稼地。他们从小到大、一直到老的不能动弹之前,都要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在这片亲亲的黄土地上耕种和收获。而对于那些改革开放之初常年坐在教室里埋头苦读的少年们来说,他们的梦想却是要离开这片黄土地,到山外面的世界里去过一种“城里人”的生活。城里人的生活就是不用每时每刻都要面朝黄土背朝天,可以穿干净漂亮的衣服,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办公室里一边品茶一边看报纸就能挣得养家糊口的生活费,可以每天吃香的喝辣的……
坡地上,那些弯腰低头的金色的谷子,每一株头顶上都长着一串瓷实的谷穗儿,就像是一串串金黄色的稀奇宝贝。
段老师站在谷子地的边畔处,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满眼的金黄:“啊!这是一个成熟的世界,也是一个丰收的季节,更是一个金色的时节啊!
同学们,开始迫不及待了吧?那就让我们挥舞起手中的镰刀来吧,去收获这累累硕果吧!
而你们,你们这些孩子还不到成熟的季节啊,就像这生长在土地上的每一株谷子,要经过整整一个夏季的生长,哦,不!你们还需要经过一个三年、两个三年,甚至是更长的时间,去吸收课堂上、生活中的知识营养!等将来考上了中专、考上了大学、考上了研究生,等你们毕业后,回到社会上参加了工作。到那时,你们才像这眼前的金灿灿的谷子一样,用丰收的果实来回报社会、回报学校和老师,最主要的还是报答养育你们的父母双亲!
啊,你这片亲亲的黄土地呀!”
段老师的母亲定定地站在谷子地畔上,她也是第一次倾听她的儿子做演讲。她何曾听见过一次儿子的激情感慨?之前从来没有。她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她也不懂得什么叫演讲。但是,她那被岁月的风雨淋漓得褶皱的脸上——露出了最最朴实与欢欣的笑容——发自内心底。
这位满头白发,经受了大自然多年的风吹日晒的洗礼后,脸色变得发黑发红了,此时此刻,心里觉得自己这一生所经历的所有大大小小的苦难那都是值得的!之前和为国牺牲的老伴儿的所有辛苦并没有白费!她被自己的儿子给感染了、打动了——深深地!
她的儿子为了帮助她操持家务、供养双胞胎弟弟读完大学而没有继续复读高中,更没有考上大学。但是,她的儿子是有骨气、有志气的男人!不但通过自学考试拿到了大学文凭,一次次地获得了省里和市里的教学竞赛奖,而且还在多家电台、报纸上发表了文章,更难得的是儿子还用稿费给她买回来一台收音机,里面还能听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播音员在播诵她儿子写成的文章哩!当然,她平常吃的白面、大米,还有穿戴的衣服、鞋袜,那都是儿子从供销社给她买回来的。她发自内心里感到光荣与自豪。
今年夏季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老天爷一直在闹干旱,谷子苗抽穗后差一点儿就全被晒死了。也是天见可怜,正当节骨眼上的那两三天下了一场及时雨,不但保住了青苗不说,还使这大片的谷子地最终在秋后喜获了丰收。
老太太的内心里就像是喝进去红糖水一样——甜的连嘴都合不拢了!
她多么希望眼前这些儿子带回家里来的稚气还未脱的俊娃娃们都能够快快地长大成人,考上中专、考上大学,吃上一碗公家的饭,就像她的两个儿子那样能够挣回钱来孝敬他们受苦受难的爹和娘……
振兵把插在地畔上和地中间的几个“吓雀雀”假人从谷子地里拔了出来,堆放在地畔头。其他同学早就个个跃跃欲试地想开镰收割谷子了。
段老师一番感慨发过,依然站立在那里。他把割谷子的动作要领和想到的应该注意的事项都给学生们讲解了一遍,并且手把手地给没割过谷子的学生示范了几遍。而后才高高地举起镰刀,用他那极富鼓动性的声调宣布:“开始收秋喽!”
“嚓、嚓、嚓嚓”割断谷子杆的声响顿时此起彼伏,就像是一首简洁明快的打击乐,在这片金色的土地上敲打了起来。
每隔半小时,段老师就会直起腰来提醒同学们一句,要悠着点劲儿,用镰刀弯弯的尖尖部位割秆子,那样既省力又好割;一定要拿捏好部位,不必用力太大,小心割到腿脚上,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
割了不到两个时辰,师生们都累了。段老师招呼一声,大家都拿着镰刀走过来,一起围坐在割空的谷子地上。段老师打开一个保温瓶的瓶塞,先给母亲到了一碗白开水,问母亲饿不饿,要不要吃一个馒头。老太太对儿子说,看孩子们饿不饿。同学们都说不饿、不饿。
第二次休息的时候已是后半晌时分,老太太、段老师和同学们共同吃光了满满的一篮子馒头。还有一保温瓶开水。这一次休息,明显地看出大家都累了、困了,也饿了。
当两垧金灿灿的谷子全部被收割完时,太阳也渐渐地移到了西山的天那边。
就在同学们都按段老师指定的地点往拢抱谷子梱时,俱兵突然喊了一声——野兔子!跟在俱兵身边的振荣也紧跟着追问——在哪里?
一只半大的野兔子从不远的地畔上正一蹦一跳地向谷子地的中间跑过来。突然,它停下了跳跃的脚步,感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似的,后腿支撑起上身,把两只长长的大耳朵高高地竖立起来,随着身子和头颅的转动而一会儿拧到左边,一会儿又扭到了右边,机警地变换着方位,打量这一片空旷的田地。
只见俱兵和振荣同时放下了谷子梱,猫着腰,朝那只灰色脊背、白色肚皮的野兔子靠近。段老师见状,赶紧喊住了两个学生。一来是制止他俩继续去追捕野兔,二来知道追也是白忙活,还不如省点力气继续抱谷子梱。俱兵和振荣好像都害了羞,掉转头来红着脸返身回到了谷子梱边,把谷子梱抱起来送到了谷垛边。
大家重又坐了下来。段老师第三次手执保温瓶挨个儿地给学生们往放在空地上的瓷碗里倒开水,让累了一天的孩子们最后喝一回水,再息缓、息缓。
段老师的母亲还是把剥掉皮的谷子秆儿用镰刀刃割成了寸许长的小段儿,又给每个人的碗里放进去一小节,然后才笑着示意孩子们端起碗来喝水。她的左右手各提着两个空保温瓶,在深秋的山路上步履蹒跚地回家准备晚饭去了。
看着漂浮在水碗里的谷子秸秆段儿,孩子们的脸上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大家你瞅我一眼、我再瞅你一眼,都端起碗向碗沿处吹了一口气。段老师也像孩子们那样往碗里吹了一口气,吸溜着碗中的水。把碗放到地面上,他给学生们解释道:“大家都累了吧?其实我妈的这个做法是担心大家急着要喝水,一来是害怕你们烫着喉咙,二来是怕你们渴得太厉害、喝猛水给呛着哩,才故意给你们把干草节放进碗里的。”
大家都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再次对着碗沿吹了吹,两口就喝完了剩下的开水。
从前,农民从田地里干完活儿回到家里,又累又渴,就急切地从水瓮里舀起一瓢凉水来喝。为了防止着急喝水而呛伤了呼吸道,老辈人就想出了一个办法,往水瓢里放一小段随身携带的干草节,喝水时吹开了碗沿边上的干草节,换一口气再慢慢地喝水,那样就可以缓冲一下节奏。
同学们一同望向了那个佝偻着身躯在山道上渐行渐远的背影,小小的心里面升腾起一股感激与敬佩。
息缓毕了,段老师招呼同学们把喝空的水碗摞在一起,装进一个半新不旧的帆布干粮袋里,又分头到地里抱谷子梱去了。
(剩下最后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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