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爱相杀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所有关于相亲相爱的记忆，似乎都是与弟弟相关的。一想起妹妹，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吵架，以及一言不合就开打的暴烈场面——

      晚上睡觉抢被子，我们从来不用语言沟通，身体早就先话语好几步付诸行动：先是扯被子，妹妹虽然个子比我小一点，但是块头可与我不相上下，我俩如两只抢夺唯一一条虫子的愤怒小鸡，各自死死攥紧被子，久久相持不下，转而就拳脚相向。

      妹妹每打碎一只碗，就干脆把筷子一并扔掉、以制造没有“犯罪”事实的恶习，导致家里的筷子越来越少，到最后终于有一天，连筷子加汤匙加勺子，总数小于全家总人数了。为了避免手慢无的尴尬，我和妹妹一到饭点就拼手速。我仗着身高优势，一把就把整个筷笼抄在手里，迅速将筷子、汤匙、勺子分配给爸爸妈妈和弟弟，最后一个餐具当然是留给我自己。妹妹一看没有她的份，她也不能手抓啊，就嚷嚷着：“我要筷子！姐姐，为什么不给我筷子！没有筷子汤匙也行！”我不理她，妹妹一看靠说的没用，直接从我手里抢，我怎么可能答应呢，于是饭前一架又开演。这没完没了的饭前架何时能结束，要看新的筷子何时能到位。

      大年初一，大家都要穿新衣服。小时候，个子蹿得快，尤其是我，今年的衣服到了明年百分之百太小太短，无法再穿。为了节省开支，妈妈就把我上一年的衣服洗干净，重新整理，在衣领上加圈花边，在胸前缀朵小花，当做妹妹的新衣服，可惜妈妈再怎么折腾，旧衣服就是旧衣服，妹妹不干：“凭什么姐姐和弟弟都有新衣服穿？凭什么我就得穿姐姐的旧衣服？我不服！我不要！”抗议无效，那就上手。我和妹妹又撕打在一起。

      年初二，要去外婆家拜年，我虽然平时不愿到外婆家，过年这一趟我还是不抗拒的，毕竟过年时三个舅舅都在家，舅舅们对我还是挺好的。外婆家与我家相距15里，爸爸车技不行，带不了我们姐弟三个全部。再说，还有一件怪异的事：记忆中几乎每年年初二，哪怕晨起时天是晴的，到了我们要出门的点，天也要变脸，开始下雨。当年的路可不是如今四通八达的水泥路，当初的路就十个字：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各种情况综合在一起，爸爸妈妈毅然决定，只带一个小的去拜年。那人选肯定是我啦。我在外面就是一朵花：嘴巴像抹了蜜，人人喜欢。又懂礼貌，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外公外婆、舅舅舅妈张口就来。妹妹坚决不同意：“我要去外婆家！！！我要去外婆家！！！”撒泼打滚也换不来爸爸妈妈的改变心意。妹妹的满腔怒火立马熔成一个超大火球朝我扑面而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架都找上门来了，我也不能示弱啊。新的一年就从我和妹妹的打架中鸡飞狗跳地开始。

      妹妹说是比我小两岁，但因为妹妹月分特别小，一出生没几天就过年了，所以其实我和妹妹相差也就一岁多一点点吧。或许是因为年岁相差无几，童年时代的我对妹妹从来没有产生过像对弟弟那样的、强烈的、姐姐的责任感和保护欲。人家姐妹之间的和和气气在我俩之间只能是奢望。爸爸不止一次对妈妈摇头感叹：“我们家这两个女儿，就是一对正宗的冤家啊！”

      从会走路开始，我和妹妹就不停打架，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我们的导火索：从睡觉的被子到吃饭的筷子，从过年的新衣到春节的拜年，一直打到妹妹离开了家。我们的战争戛然而止，而我对妹妹的愧疚与想念竟然与此同时悄悄滋长。当我终于发现相思难耐之时，我已经从一个个梦见妹妹的梦境中哭醒不止一次。

      我为自己当初与妹妹没完没了的打架中不曾有过一次手下留情而哭；我为自己身为姐姐从不让着妹妹一分一毫而哭；我为自己为何不把给弟弟的没有任何条件的爱，分一丝给妹妹而哭。当初与妹妹打的每一架，我那不胜利就不停止的革命劲头，如今在梦中都成了我无穷无尽的泪水的源泉。

      妹妹做什么都很利落能干：这从她与我打架时从不认输也可见一斑。从妹妹出去的第一年开始，过年时她带回来的全家的新衣真是蔚为壮观。我忸怩着，妹妹却大方地叫着说：“姐姐，快来！这是我给你买的新衣服，快穿起来看看，一定很好看！”那个哭喊着不要姐姐的旧衣服的妹妹和眼前这个笑着说姐姐来穿我给你买的新衣服的妹妹重叠在一起，让我湿了眼眶，也让我微笑了。

      妹妹的度量是我望尘莫及的，她从不记仇，就算我和她吵架不止，打架不息，但每次吵完打完，一转身她就“姐姐”、“姐姐”地叫我。不像我，要消化消化才能过去。尤其妹妹对外婆的态度，是值得我一辈子学习的。外婆对我们姐弟三个，都是陌路人一样的存在，但妹妹不仅过年带回的新衣服中永远有外婆的一份，还时常在有空的时候，专程到外婆家看看她，带着各种水果和菜蔬。甚至知道外婆爱逛街，还会在交流大会时，特意陪她逛上半天一天。我看着走在我前头的妹妹，看她一路问着外婆这个要不要，那个吃不吃，当初的我真心觉得外婆不配得到妹妹的关爱。有时我也问妹妹：“为什么你要对外婆这么好？她对我们有过一点点好吗？”妹妹却淡淡地说：“外婆已经老了。以前她那样对我们，也许只是因为条件不允许。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可是我的别扭却持续着，不让我低头，一直到外婆去世，我终于释然了，却也茫然了，惘然了。要像妹妹那样以德报怨，我相差的不止一星半点。

      偶尔，我也试探着跟妹妹说起童年往事，说起自己当初对她的“心狠手辣”，流露自己的悔意，妹妹却惊奇地说：“还有这样的事吗？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呢？”我不知道妹妹是真的不记得，还是她的度量使然，但听到妹妹的话，我虽不至于轻易原谅逗留在往日岁月中的自己，却明白了一点：不纠结于过往，好好珍惜当下，未来的路上，好好爱身边人才是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