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晨起时闯院的是叶栋,叶家十三行总掌柜。
22岁的叶栋,俊朗挺拔,着一身青色长衫,特意站得笔直,迎着初升的太阳,很有意气风发的主家气度,与十几年前那个养马少年判若两人,他扯了扯嘴角,对叶离说:“大姐,釜底抽薪以断其后,还是你教我的。”
叶栋,叶氏旁支庶出子,小叶离一岁,十岁之前在叶家草场喂马,若不是叶离将他带回禹阳并亲自教导,也不知叶栋会不会被他那个好色成性的爹卖了换钱。叶栋有天赋,肯吃苦,十年间一步步从小伙计做到总铺掌柜,叶家十三行,全由他一人掌控。
可以说在叶家,叶栋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说要易主,自然有人拥趸。毕竟,尊一个女人为主,是叶家男人十年来的噩梦。
前一晚吵闹了大半宿,叶离又是一夜未睡,早上起来时浑身颤抖,竟是发起高热,大夫诊脉后说是淋雨着凉,吃了药勉强有所好转,此时仍旧昏昏沉沉,一直迷蒙着,见到叶栋,说的第一句话是,“阿栋,是铺子里有事吗?”
叶栋心里升起一丝快意,女人到底是无法脱离情感之困,精明强悍如叶离也有如此脆弱无助的时候?他笑了笑,说:“看来大姐真的应该好好歇歇,往后叶家的事,就不劳烦姐姐费心了。”
叶氏十三行,传承百年不衰,叶家家主,对内对外皆是尊贵,就算叶栋也没有权力未经允准就私闯叶离私宅,还这般无礼,叶离脸色凝重了起来,望着叶栋,只言不发。
额头已经冒出虚汗的老管家田博达在旁劝和着,“眼下还在守灵期,大小姐又病着,有什么事,待后日再说不迟,而且禹阳府也……”他拦不住叶栋,自然也护不住叶离,心里焦急,却又无可奈何。
不等田博达说完,叶栋朗声说道:“叶离,你忝居高位数年,尽享荣华尊荣,却不思为叶家谋利,手段毒辣、排挤亲族、培植外人、裁减分利,而今又与叶泽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勾搭不清,生出个野种养在祖宅,明目张胆地败坏叶氏门楣,我等如何留你?”
大约,培植的外人是边啓予,生出的野种是叶冉,叶平汝前半生在商场搏杀,后半生又把心思全投在云岭书院,只有叶离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叶泽、方境、边啓予全是他收养,叶泽从军,在朝中很有势力,方境手握隐士卫,在江湖上也有些名望,边啓予一直在叶离身边,叶氏十三行的明天是否姓叶,犹未可知。叶栋口中喋喋的便是这些“罪名”。
不知是不是因为朝阳刺眼,叶栋面目有些模糊,仍能从他那双狭长的眼睛中看出某种复仇的快意,这是叶离从未见过的情绪,他素来恭谨,尤其是对叶离,从未如此恣意。
只听了半句话,叶离就明白过来,眼底闪过一丝锐利,又被垂下的眼睫挡住,她仍是弱着气息说道:“阿栋,是你的意思还是众位叔伯兄弟的意思?”
选在这个时机,还真符合叶栋的心性。
叶栋缓缓踱着步,一边打量着叶离,一边打量着自己的支持者,“是谁的意思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心已失。当然,只要大姐肯交出家主印信,即便众位叔伯兄弟们不同意,我也能保你一世富贵平安。”
叶栋身后错落站着十六个男人,高矮胖瘦各有不同,但每一个人叶离都十分熟悉,有叶家十三分行掌柜中的五位,还有叶离的十二位叔伯兄弟。这十二位中有一位的身份十分特别,那就是叶离的大堂哥叶鼎,十三行总铺的前掌柜。三年前叶鼎因贪贿被叶离逐出十三行,离家的当晚叶鼎宅院大火,只叶鼎一人存活,瘸了腿,毁了容,再之后便销声匿迹。叶鼎是叶平汝带出来的商场鬼才,也是叶离初接家门时唯一的支持者,若非叶离对他的特别信任,也不至于贪掉了半个总铺才被发现。
正是这些人,给了叶栋闯进叶家祖宅的底气,他不着素服、不穿麻衣、不行丧礼,若非守灵官兵凶悍,恐怕灵房已经被砸了。
叶离低眉敛眼,带着几分初醒的娇憨,心里评估着形势,即便这一幕她已在脑中演练过无数次,真正面对时还是有些手抖,这些人都是她的血亲,父亲离开时全都盟誓效忠叶离的。她用力捏住衣角,“等明日入土后……”
“不明来历的人凭什么进叶氏墓园?”叶栋之所以抢在今天,不仅是因为今天的叶离是老虎打盹,更因为他不想给叶泽葬入叶氏陵园的机会。叶栋不明白为什么叶泽明明不姓叶却享受着叶氏子孙的一切权利,而他却要拼了命才能得到这些,他不服、不忿、不平,思及此,叶栋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用力一甩,一柄长剑被他扔到叶离脚边,“就凭他与你有私情?”
那是叶泽的长剑!原本停在灵房的!
“你!”叶离立刻扑了过去,刚摸到剑柄,剑身就被叶栋踩住,她踉跄着跪倒在地,叶栋居高临下看着这个被自己“踩”在脚下的女人,心里一阵又一阵的快意,他缓缓俯下身,低声说:“若你待我,能有对他的一分好,也不会有今日这般窘困。”
叶栋脸上浮出夹杂着爱恨交加的痴缠,一晃之下便又沉入狠戾之下,叶离怀疑自己是看错了,听到叶栋用低不可闻地声音说:“若你肯随了我,便……”
还未听清后半句话,叶离被方境拉了起来,叶栋也吃了方境一脚,后退好几步才稳住身子,他痴痴笑笑,伸手拂去衣服上的灰尘,又擦擦嘴角的血迹,说:“方境,你我之间还是不要撕破了脸皮为好。”
叶栋想着赶走叶离后留下方境,隐士卫这支叶氏奇兵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到接手的人,而方境与叶离并无血缘,背叛不过是价码问题。毕竟,在叶栋看来,什么事都是有价的,包括情谊。
“呸!”方境啐了一口,要不是叶离掐着她的手,眼前这十八个人,谁也别想全身而退,她会记住这些脸,一个都不落下。
而叶离尚在震惊之中,她当做亲弟弟看待的叶栋,竟对自己生出这般情感,“你我是姐弟。”
“你与叶泽不是姐弟?”因叶栋说那几句话的声音极低,在场人除了叶离,谁都没听清,然则这样的对话还是会令人生疑,男人们纷纷侧目看着叶栋,叶栋连忙收敛脸容,冷然说道:“念在姐弟情分,我可以保留你的那份分利。”
叶氏族人分红,十分丰厚。
言已至此,叶离不再继续装糊涂,她握着方境的手,一点点站直了身体,“既然众位叔伯兄弟还有掌柜们都要想我交出家主印信,我便交出来。”
院子凝住了片刻,随后男人们都露出兴奋的表情,十年了,他们忍气吞声了十年,终于得偿所愿。
“但我有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叶栋咬了咬牙,心理揣度着叶离可能提出的条件,要钱?要人?还是要店面?
叶离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竟没有猜想过吗?这可不像我认识的阿栋。”
“该你得的,我必不会吝啬,尽可直接说出你的要求。”叶栋语气中带着几分被人踩着尾巴的尖锐。
反观叶离,已然恢复了平日的淡定从容,声调也和平日一般柔和,“第一,后日我将印信交出后离开祖宅。第二,叶家事务从此与我、阿境、啓予无干,无论何时何事。”
“阿境,你的意思呢?”叶栋并未直接回应叶离,反而望向一脸桀骜的方境,只见她右手一抬,一道金光落进叶栋怀里,那是隐士卫首的令牌,叶栋还是嘴硬,“失了叶家庇护,你不过是个无父无母无家可归的孤女!”
“叶栋!”叶离冷喝一声,“就算是要交出家主印信,我也未必一定要交到你手里。”
这是威胁!
尤其是叶栋发现叶离的目光在叶鼎脸上徘徊着,他只能退了半步,又说:“叶泽不能入叶家墓园。”
叶泽几乎算得上是叶栋的噩梦!
闻言,叶离似乎是冷笑了一下,又点了点头,才摆手示意叶栋等人可以离开,举手投足间仍是那个杀伐果断的叶离。
跟随了叶离许多年的田博达、桐云等人,全都泪眼婆娑地跪了下来,想要随叶离一起离开,叶离不忍心想安慰几句,却被叶栋抢了先,他仿佛是在提早践行自己的权威,厉声训斥着,“你们是我叶家的奴仆,不是叶离的奴仆,是否留在叶家大宅,由不得她做主。”
“阿栋,你何必这般急吼吼?”叶离捏捏方境的手,低声吩咐她去自己屋里取东西。
吱呀一声响,院门再次被推开,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着四品官服,面容黝黑粗粝,身材高大挺拔,气势十分灼人,目光横扫过后,众人缄口。这是一张生面孔,一干人等,包括叶离也不认识他。
跟在官员身后的素衣书生,却是张熟脸,不要看他面若冠玉,一派温文尔雅的书生模样,实际上是位刑名高手,年不过三十出头,已经是刑部三品左侍郎的温煦言。
温煦言是陈郡温氏族长温况独子,与叶离自幼相识,受教于同一个师傅,他的出现,让权柄已然捏在手心里的叶栋惊恐了一瞬,温煦言既是陈郡温氏未来族长的不二人选,又是皇帝面前的红人,若他站在叶离那一边,岂不是前功尽弃?他稳稳心神,朝温煦言行了个礼,口称:“五哥。”
温煦言族中行五,叶家几个子女全都随着喊他一声五哥,只见他缓步走到叶离身边,不发一言,态度明确,而跟在他身边的黑脸汉子却是在院子中间站定,瓮声瓮气地说:“是哪个丫鬟签了卖身契却要跟别人走的啊?”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温煦言凑到叶离耳边,介绍着,“这位是新任禹阳知府周沐周大人。”
叶栋等人见周沐着四品官服,又跟温煦言一起来,以为他是刑部官员,虽说民不与官斗,但叶家名门望族,岂是一个刑部小官就能够拿捏的?因而叶栋收敛了恭敬的情绪,说道:“大人,奴籍属民事,当由地方县府管辖,且民不告官不纠。”
周沐哼了一声,他与温煦言早就到了,想等着叶家男人们散去再来说事,谁料却目睹了一场豪门内斗。周沐对叶栋等人做派十分的看不上眼,目光转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桐云脸上,“我是禹阳知府周沐,有什么委屈尽管给我说,本大人自然会给你做主。”
桐云偷眼看了看叶栋,又看了看叶离和温煦言,才小声嘟囔着,“我,我想随着我家小姐。”
周沐转头去看叶离,问道:“你也想带她走?”
叶离朝周沐行了一礼,说:“周大人,桐云不在奴籍,是走是留,应由她自己做主。”
南楚礼法森严,贵籍、良籍、奴籍、贱籍,阶层明确,世代承继,不得更变,奴籍与贱籍者,不能参加科举,不能做官,只能做一些旁人看不上的贱业。桐云的父母身在奴籍,桐云自然是奴籍,还是卖身家奴,若非主子开恩,舍给官府一大笔钱,就永远没有自由身。
早在叶离接手叶家不久,就悄悄给桐云等人赎身,一直想着等桐云出嫁时陪在嫁妆里的。
周沐看过几份身份文牒后,拿在手里掂量着,“确实是禹阳府开具的文书,既然已非家奴,又脱了奴籍,这几个丫鬟、婆子,可自定去留。要我说呢,选主子,别看什么权势地位,哪个主子宽厚仁义就随哪个主子。”
桐云等人自然是喜极而泣,而叶栋的心却是一沉,他太了解叶离了,心思细腻深沉到无法揣测,几个下人的身份都能安排得如此妥当,怎么会这般轻易交出家主印信?不过以叶栋对叶离的了解,她既然答应交出印信,就不会不交,只要他拿到家主印信,就怕压不住叶离,又何必纠结内里的原因?因而叶栋高声说道:“两日后,我来接收印信”,便带人扬长而去。
离开前,叶鼎回头看了叶离一眼,眼中有笑,是颇为得意的笑。
叶离等人皆是默不作声,倒是周沐愤愤道:“不就是个商户吗,怎得还这么傲气?”话刚出口,周沐就后悔了,连连身作揖,“大小姐,我不是说您,云岭叶家名门望族……”越是解释,越是糊涂,到最后甚至咬了自己的舌头。
“周大人,请到屋里喝茶。”叶离侧过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又望向温煦言,柔声说:“给你备了雾针。”
雾针是云岭山特有的茶种,只书院后一片小小的山坳里长得出来,虽不是名种,却也因物以稀而贵,日渐有了名气。云岭书院有许多家境贫寒的学子,都是通过采茶炒茶来赚取学费。以温煦言的身份地位,什么样的名茶都是喝得,但他独爱雾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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