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我的妹妹快二十年了,从她出生起,我就记得她。可是直到现在,我也难说能看到她心里的一丝真实的想法,我曾以为我看透过一切,到头来才发现我对她仍然一无所知,她那小小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她的心里蕴含着什么情感,对我来说是永远无法解答的谜。
大概从她是个婴儿的时候,就表现出了那种特质——忧郁和苍白。只要看到她在婴儿车上哭泣的样子,谁都会忍不住把她抱起来亲一亲,然后说:“这孩子多惹人怜爱啊。”,这句话我已经听了不下千遍了。
她不会随年龄的增长发生多大变化,若有,也不过是个子长高,褪去了部分稚气。不论何时,你只能用同样的句子去形容她:她睁着忧郁的大眼睛,黑色的卷发笼罩着脸颊,嘴周围蕴含着悲哀,眼睛中流露出一种旧日的刻骨的悲伤。
她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而大家乐于原谅她的任性。当她想买玩具时,只消用楚楚可怜的目光看一看妈妈,她就会把本该给我的零花钱拿出来买布娃娃;当她因为懒得写作业,被老师叫到讲台上时,她只消让那双无辜的眼睛饱含泪水,再严厉的老师也会露出慈祥的笑容安慰她;当后桌的男生揪她的发辫时,她哀怨的眼神也足以令调皮的男生羞愧不已。她善于利用自己的忧郁;当她因为熬夜而不想起床时,只消告诉爸爸她很难过,爸爸就会热心地帮她请假。
她之所以能这么任性,是因为大家都被她骗了,我却看得清楚。假如她所做的与我毫不相干,我才不管这些事,假如她做的没那么过分,我可以容忍。我没有玩具,没有零花钱,老师发现我没做作业就往死里骂,装病请假一次都没成功过。但如果没有后来那件事,这些只会使我有些许嫉妒,否则谁会愿意猜疑自己的妹妹?
那真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他们突然通知我要搬家了,去另一个城市。
“为什么搬家?”我从小到大所有的朋友都住在这儿,想让我离开,总得有一个关乎生死的重要原因。
“你不知道吗。你妹妹住在这儿心情不好。”
“就因为这个?”我惊讶地笑出来。
“你对你妹妹就没有一点同情心吗?”
“对一件好笑的事,我没法生出同情心。”
爸爸愠怒地看了我一眼。
“总之,我们要搬家了,你去收拾你的东西。”他说。
“不可能,我去跟妹妹说。”我叫道。
我来到她房间的门口,耐心地小心翼翼地敲了三下门,因为不这样做,她就会心情不好,我就永远甭想进去了。
“是你说要搬家的吗?”我问。
“没有这回事,只是爸妈不希望我在这儿心情不好,我已经请他们不要顾虑我,但他们执意要搬家给我换个环境。”
“你跟他们说你是因为住在这儿心情不好?”
“是我不得不说的。我告诉他们,我抑郁的时候容易控制不了自己,也许会自杀。”
“你不觉得对我来说太不公平了吗?都不问我的意见?”我竭力忍住愤怒。
“是他们非要搬家,我也讨厌任何人为我做出牺牲。”她那双无辜,悲伤的眼睛看着我。
“那么,我问你,你为什么心情不好?”
“我也不知道。”她美丽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我虽怀疑她有隐秘复杂的心机,怀疑她的忧愁是为了达到任性目的而伪装出来的面具,可是面对她那楚楚可怜的模样,我的心里不得不生出同情。我还是顺从了他们,老老实实地搬到了另一个城市,就此跟我的所有朋友诀别,可是猜疑就此在我心里生了根。
搬过去后,也没见她的心情好多少。
后来,她考了一个著名的好大学,收到了令人羡慕的录取通知书,再有不到两个月开学。我为此欣喜不已,也许随着长大,她就能改掉心情不好的毛病了,她毕竟还是个孩子,是我的妹妹。可我毫无征兆地得到了消息——爸爸打电话告诉我,她不想去上大学了。
“为什么不去?”
“她去上大学会心情不好。”爸爸以谈论天气的语气说。
“绝对不行,你们要好好劝她。”
“我看还是别让她去了。哎,可怜的孩子。”
“她心情不好是装的!”我试图让他清醒过来。
“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同情心吗?”
至此,我绝不能撒手不管,若有必要,还要揭穿妹妹假装忧郁的骗局。我当即请假回家,下定决心说服她去上学。
我走进去,她正躺在椅子上看书,是哲学那类无聊的书。
“听说你不去上大学了?”
“是啊,爸爸也说,为了我的心情着想,我实在不想去的话,最好就别去上学了。”
“那你以后怎么办。”
“啊,别跟我讨论以后,未来,现在我的心情还不行,谈这些会要了我的命。”她又拿起她的哲学书。
唯独这一次我不能退让,至少关乎她未来和前途的事,大人总不能放任小孩子,所以我把心里的想法原原本本讲出来。
“心情,别再找心情的借口了。你已经假装十八年了,我猜你从是婴儿起就学会了欺骗,你楚楚可怜的模样也正好适合这种欺骗,其实你的心情足够你做任何事,你只是利用装出来的忧郁把所有不喜欢的事情全部推开罢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苍白地笑了笑。
“你真这样想吗,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你就会为跟我说这些话后悔的。”
“你打定主意不上大学了?“
“去是可以,可我的心情会忧伤至极,也许我会死,但是无所谓,要是你们非逼我去上学的话。”她漆黑的眼睛流露出更深沉的悲伤,我差点就退缩了。
“你必须得去,你根本不知道大学有多么好。”
她说的没错,她去大学的第一个星期,据说是由于忧郁太过,染上了伤寒。没等我们赶到,她就躺在大学的医院里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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