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到开封的第三年，同所有的朋友写信的时候，惯用这样的开头，从第一年到第二年，到第三年，也许不会有第四年，我在数着我与这座城市相处的日子。作为一个南方人，在经过一场漫天大雪后，对北方城市（我始终认为中原属于北方）失去了新鲜感，本来觉得蛮厌烦这座城市了，但就要分离了吧，还是觉得了不舍，对城市产生感情，是因为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去一个城市旅游和去生活是截然不同的，初到一个城市会有很长一段排斥期，身上带着的陌生气息使你能感受到来自这个城市的抗拒，而旅游的时长一般短，很难消弥这种感觉，你是一个外来的，没办法在短时间内与这个城市融合。所以对于一个游客来说，最考验城市的是给人的第一印象，爱便是爱，厌便是厌。情绪产生很快，很少有变化，就便是有，亦显得极其突兀。而不似在一个城市生活而带来的心理渐变的过程，在一个地方久了的感觉就是逐渐觉得嫌恶，而这种感觉的消失，则是你又去了另一座城市，那时你才发现这个城市的可爱之处，对一个地方的怀念，发生在与之分离之后。那时你会回忆这里的一切，这里有你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门店，熟悉的面孔，就连早晨的时候包子店飘散着的热气都能使你感到亲切。而开封于我，便是如此。
开封作为历史名城，曾经的八朝古都，历史仿佛在这座城市得到固化。虽许多建筑几经修缮，且厚重的历史气息已被严重消费，已经失了韵味，但你还能感受到它亘古未变的痕迹。这是一种很矛盾的感觉，作为古城，却无多少可供怀古的真迹，但你一进入其中，闭上眼睛犹能感觉来自历史层层叠进的过程，就仿佛看到一切尘埃落定的过程，喧繁的集市、夜晚的打更声、战马的嘶吼、熊熊大火燃烧房屋的噼啪声、黄河泛滥激起水波的声音以及避逃天灾战乱的人民哀鸣声，随着一层层的黄沙封存，时间在地下的废墟得到了静止。
夜晚的开封，散去了沾染的现代化气息，如一个苍暮的老人，真实而稳重，那是它最真切的模样。
有一回同朋友聚在一起吃夜市，说到夜市，须得介绍一番，我很少见到有一个城市的夜晚像开封这样，繁闹的夜市声仿佛从古代传到现在。夜市从日暮将西时就拉开序幕，摊贩推着架着炉子的手推车，纷乱地前往摆摊点。街边随处可见夜市，鼓楼夜市，西司夜市，武夷夜市……不一而足，摊位成排地连着，其后摆上几个桌子，烤串、面筋、臭豆腐、驴肉火烧、凉菜等。夜市最好的地方就是没有拘束感，闹起来的夜市才有氛围，这时候聚上三两好友，就着喧吵的人声，清风拂面，畅谈而饮，足乐哉。那一回喝酒，一直喝到深夜两三点，那时已近微醺，眼前开始变得朦胧，如没有对上焦的相机一片焦糊，街上的灯光变成闪亮的斑点，但这时候的城市竟有了一种美感，一种化不开的朦胧感。一阵风吹过，酒醒了三分，始觉街道已冷清，偶尔奔驰而过的车辆，划破夜的平静，带起的风卷着路上的残叶翻动几下，又复归安静。
雨在这个时候下了起来，街上的人更变得寥寥了。北方的雨是轻的，飘着的，不似南方一下便是瓢泼大雨，若说南方的雨是线状，那么北方的雨则如丝状，是雨更似雾，雨一下起来，整个城市罩在一片白蒙蒙的氤氲中。
其余的人搀扶着回去了，我和文豪兄兴致还未索然，索性再无人的街头走走。行走在街头，夜已渐微凉，雨丝钻入皮肤，寒意渐生。这时候的城市，陷入睡眠中，唯有路边的灯火仍不知疲倦地通明。古老的建筑在黑夜隐没其棱角，如匍匐的古老巨兽敛了爪牙，开始展露其温柔的模样。我一直觉得白天的城市是毫无差别的，人们忙着生活，来不及感受城市。只有到夜晚，才展现自己的模样，就像妓女晚上才是妓女，白天只不过是像其他所有的女人一样。
明伦街的市场已经开始了它的早晨，城市总是从某一个角落开始苏醒。卖菜的菜农们开始往市场涌去，颇有《东京梦华录》中所载的，早市的钟声一响，大门洞开，各种买卖的车辆一拥而入的盛景。我们一路走到了鼓楼广场，平日里最繁华的地段这时候也扛不住夜的睡眠，只有鼓楼庞大的身躯横立在街道中央，等着吞吐每一辆经过的车辆。
时近五六点时，一些早点店开始忙碌起来，这时候的城市逐渐醒来，街道的车流开始多了起来。如果街道是城市的血管，那么人流车流是血液中流动的细胞，在城市初醒的时候，开始了运作，人盘活了城市。
饮食是在开封最重要的一环，在开封的街头走上几步你会发现一种错觉:这个城市饭店比住宅多，几乎是几步一饭店。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并不太大的城市，分布的这么多的饭店均摊城市居民后是否还能盈利。一路上很多卖熟食的店，我有时候想，一个熟食店是否真的能做到在熟食的保质期内，将所有的都销售出去。
开封的生活节奏颇慢，早晨可以慢悠悠地吃早餐，偶尔来一顿羊肉汤或是驴肉汤都是不错的选择。很喜欢在开封喝汤的感觉，尤其是天气寒冷甚至下雪的时候，踏雪前往，抖落头上的雪花，搓搓冻僵的手，叫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羊肉汤，一片干硬的锅贴。双手捧着大瓷碗，就着锅贴吹着碗沿徐徐地喝喝，窗外大雪兀自纷扬。这其中要属小南门边上的化三驴肉汤和东大市的寺门羊肉汤为佳，不过寺门国强羊肉汤须得配着对面店的锅贴吃，那是吃过最好吃的锅贴，很香脆，但排队的人很多，有时候要排上个把小时的队。若是两者都有了，剩下的就是享受这个美妙的早晨了，食物的极致味道就是，你能在入口的那一瞬间，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整个制作的过程，羊骨头的髓质流到汤里，浓香四溢，锅贴略焦，就像火凝聚在一起。
除了羊肉驴肉汤，还有便是胡辣汤，你在开封可以看到所有的胡辣汤都名为逍遥镇胡辣汤，因其发于周口市的逍遥镇，距开封一百五十公里左右，有一回骑车，特意拐往逍遥镇，就为了那一口胡辣汤。喝过逍遥镇的胡辣汤，就觉得别的地方所谓正宗逍遥镇胡辣汤一点都不正宗。
开封还算特色较为明显的城市。但现代城市的发展，交通使得所有的所谓特色都不受地域限制，雷同性使城市失去了个性，在任何城市的特色小吃街一点都不特色，仿佛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真正的特色都被挤到不为人知的角落，它们在那些僻静的巷落里，因为城市的挤压，所以没落。
城市一直在发展，有人说城市化是文明发展的必然结果，但我没看到城市让生活更美好，反而是觉得更糟糕。后来的文明城市的评定，把所有的城市规范化，使城市失去了个性化特色，失去了温度。有一回放假我们回到海口，已是夜里，下了车站往东方广场去，才十一点多，本想吃一口热乎乎的炒粉，解了在学校的心心念念。结果几乎所有的店铺都打烊了，街上没有摊位，听说创建文明城市，把所有地摊都整合到小吃街了，于是随着别人的指路找到小吃街，结果也都收摊了。不得已，在天桥下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肯德基对付了几碗粥。繁华的夜市没有了，有的是全国连锁。很多时候当我们决定去往一个城市，悲哀地发现这城市就像我们刚刚离开的城市。这时候，文明，沦为城市美丽的外衣。
城市已经失去了很多东西，而我们想去寻找的，去回忆的，正是那些正在消失的，抑或已然消失的东西。何日开封才复有如《梦华录》中所载的“终日居此，不觉抵暮”自然贸易发展的繁荣，而不是将古城本身作为消费，也许，有一天我能见到。
和所有的城市一样，真正的城市风貌都不在街上，而是在那些当地居民生活的院落里，在他们日常的一举一动里，时间流过这里变得缓慢下来，这才是一个城市真正吸引我的地方。开封的胡同里封存着真正的开封，这里的人们按着自己的生活习惯每日起息，老人没事了养些猫狗花鸟，就便是清洁工也时常带着狗出班，调上一个自己喜欢的评书频道，踏着三轮清洁车，清扫城市的每个角落，倦了时便在街边坐下，点上一根烟，静静地吞吐。街上有的是卖旧书的摊子，有的是晚上嘣爆米花的，有的是一个补鞋的大爷跟你侃侃而谈如何装订线装书……他们才是构成这个城市的模样，就便是冬日雾霾颇重，难得见阳光，待得阳光又穿透浓雾时，搬着椅子往道上一坐，享受久违阳光温暖的感觉，画面也是令人感到美的。
于是我觉得开封还算可爱的，尽管它小，地理位置不佳，交通也不算发达，没有大城市的车水马龙和人们的睡眼朦胧。但好在一点是它是开封，它还没被文明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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