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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看见草生长:被忽略的股民

没人看见草生长:被忽略的股民

作者: 九点半操盘笔记 | 来源:发表于2018-04-29 11:27 被阅读0次

     1,是谁惊醒了草丛

           这个天仍未明的清晨,我被对面楼房里的一只猫叫醒,它在叫春。

           确切地说,应该是“叫冬”,因为目前还是冬天。所以,我十分地佩服这只猫,作为一只猫来说,它的情欲多么超前啊。

           我甚至怀疑它是否是在叫春,竖起耳朵听,内心深处,我希望不是。然而,那单调凄厉的尖锐声音,除了猫叫春,不复有其他可能。我有些失落地睁大眼睛,在黑暗笼罩着的床头坐了一会儿,发了一阵子呆。然后,开灯,起床,随手从书架里抽出一本书,居然是《格非文集:树与石》。

           这本书,前些日子刚刚看过,但是我懒得把他放回去了,我是比较随缘的人,既然无意中拿到的是它,那就读它好了。灯光散淡地涂抹在我和这本书身上。当天色逐渐发白的时候,我再次读完了《没有人看见草生长》。

           说实话,在格非的这个短篇集子里,这篇小说不是我喜欢的。但是,我喜欢这个名字。没有人——看见——草——生长,这是多么奇异的感觉,那些隐秘的陈年旧事,那些飘逝的鸡毛蒜皮,那些夹在书页里的早已干枯的树叶,甚至那些……那些曾经打湿了信签,如今却也只剩下一些淡淡印痕的泪斑……都象夜色里的草一样,伴着时光,无声地生长。

           生长是多么寂寞的事情啊。

           许久以前,我曾经在成都的郭家桥生长。

           从成都的“九眼桥”,往南两公里,经过古代美艳妇女薛涛的“望江楼”,就是郭家桥了,它指一座横跨锦江的桥,也指那一片区域。

           成都,是一个懒惰无聊并且夜郎自大的城市,位于偏僻的西部,但这里的人对于时尚的追逐从来快的惊人。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个城市,我很讨厌她,却又很喜欢她,我想,就我有限的预见力而言,我这糟糕的一生,恐怕都不会离开这里了,尽管,她远远不如北京和上海乃至广东适合有创造力的人生存。是的,这是一个善于扼杀人的闯劲和创造力的地方,我看到过很多在成都生活经年的男人,除了性技能或许有所提高之外,别的什么都退步了。

           而郭家桥,则尤其集中了成都的优点和缺陷。这就是一个微缩的成都。这里紧临川大南门,夜夜笙歌,年轻女孩没有一丝皱纹的额头,可以把路都照得光洁滑爽。方圆4平方公里的区域里,大约有网吧40家,咖啡吧5家,茶坊7家……另有烧烤摊,麻辣烫,冷淡杯等不计其数。

           对于深夜里营业的那些小烧烤摊,麻辣烫,冷淡杯等,成都人有一个贴切的称呼,叫做“鬼饮食”,每次我听到或者自己说起这个名词,我都会忍不住笑起来。多么有趣啊——鬼饮食,我想,这些有趣的细节,或许就是我舍不得离开这个早已让我极度厌倦的城市的真正原因吧。

           许多年前的一个深夜,我和朋友一起,在郭家桥的河边吃“鬼饮食”,我们喝了不少酒,醉眼迷离中,我看到身边的路旁,那些茂盛的草丛,那些如同女人秀发般的在风中微微摇曳的草的细长叶子,我感到有些忧伤:如果女人的头发也能象草一样,年复一年地不断恢复青春,那将是怎样的人生?然而,不可能的,再秀美的容颜也抵抗不过两鬓的微霜……又或者,当真能够持子之手,与子偕老,那又该是怎样的人生?但是,似乎也是不可能的,一生只爱一次,实际上只是个神话,何况,一生一世的爱情,成本实在太高,是脆弱的生命所不堪承受的。

           2,暗香浮动的错失

           当年在郭家桥的时候,我离婚不久,是一个无业游民,或者叫做职业股民。我随身携带的只有一个开机需要5分钟之久的破电脑,租住的房子里连网线都没有,因此那段日子我只能到网吧去炒股。

           在网吧里炒股还是十分有趣的,打开花花绿绿的炒股软件,身旁时常会有正在打游戏的玩家们好奇地盯着我的电脑屏幕,我则严肃地看他一眼,仿佛账户里有着硕大的资金数,唯恐被他人察觉。但实际上,我账户那时只有区区一万。然而这一万使我觉得自己是有事业的人,使我相信自己的存在是有意义的。股票在那时给了我生存下去的理由,我爱股票仿佛爱自己的人生。

           其实那时候的我真的挺喜欢到网吧上网,而且附近的每家网吧都去体会一下,心里悄悄比较比较,哪家干净些,哪家老板态度好些,哪家空调 效果好点,哪家出没的美女多那么一点点。几乎把全郭家桥的网吧,都转了一遍,仿佛跟每家网吧试婚了一次。

           比来比去,发现其实都差不多。干净不干净随伙计的勤快与否而变化,老板的态度随他的心情而变化,空调的效果,随这一带电压的稳定而变化,这一带由于空调激增,电压已经不稳了,网吧时常跳闸,一跳闸,空调就不敢开了,热得要命。至于美女,她们是流动的,她们从这家网吧不时流动到那家网吧,所以,与其跟踪追击,不如守株待兔。

           我曾经在一个夜晚,在不同的两个网吧,两次与同一个美女相临而坐。开始是在“搜狐网吧”,我先是闻到一股微微的香气,我知道,用这种很淡很淡香水的女人,一般是有格调的女人。我好奇地侧过脸去,于是,我看见了美女。

           郭家桥一带,一旦九月份川大开学 后,的确美女如云,川大据说是全国高校 中美女最集中的大学之一。我曾在这里读书多年,没吃过猪肉 总还见过猪跑,所以对于美女,的确有点见惯不惊了。但是,当我发现身旁的美女在上QQ时,我依然忍不住想看看她的QQ号码,唉,这就是男人。身为男人,有时候真的感到很可怜,总是控制不住那些下意识的愿望。而这些愿望又总是那么难以满足。比如那次,正在我将看未看时,该美女突然关了QQ,下线离开网吧了。

           我有些悻悻然,后来也下了线,转到川大报林去看报纸,然后又找了家烧烤摊吃了几串土豆和一瓶啤酒 。这时候,离刚才上网已经两个多小时了,因为实在无聊,我又随便踱进一家网吧,好象叫“探索网吧”,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才坐了三分钟,一个女子在我身边的空位坐下,我立即又闻到了那似曾相识的气味,我知道,又遇到了她。

           其实,在一个夜晚,在不同的两个网吧,两次与同一个人相临而坐,显然是概率极低的,然而,即便这算是缘分,我却一点也不敢前进一步,因为此时任何话语都依然显得很唐突,我能怎么样呢?我依然只能任由相遇变成路过。我和对方,依然只是陌生人。对于那种把陌生人变成恋人的过程,我从很久以前直至今天都始终感到心力不逮。

           所以,有时候,我觉得白头偕老最大的优点,就是不必一遍遍地重复那个把陌生人变成恋人的艰难的过程。那个过程虽然在很多人眼里充满刺激和挑战性,但我觉得过于辛苦,过于无法把握,过于患得患失,过于消耗时间。

           所谓一生相守,我理解,就是爱上一个人之后,便不再对旁人有念头,其实,这样真的很好,因为这么一来,就再也无需重复追逐的艰辛,求爱的惶惑,彼此试探的小心翼翼,互相闪躲的悲悲喜喜,那该多好。

           但是,人的心,似乎是不可能满足的,当生活真的一平如镜的时候,人们总是会忍不住要制造一些波折。得到了,就会害怕失去,失去以后,反而无需再担心什么了,这是多么无奈的嘲讽啊。也许,对完美的恐惧疑虑,是潜伏于每个人内心的无法避免的天性。又或许,每一个灵魂,都注定要在阴差阳错地失之交臂之后,才能回复平静。 

           多年以后,我早已离开郭家桥,并且再也不曾回到那里去居住,我在成都的东南西北都买过房子,各住过一阵子,也几乎不再去网吧上网。我像一个隐者一样宅居在家里,默默地炒股,平静地呼吸,家里的气息是宁静的,然而,却再也闻不到浮动的暗香了。 

           3,雨要跑过来了

           历史上,成都的九眼桥是水路码头,交通枢纽,其影响辐射四周的田野和村庄,如同上海之于长江三角 洲。如今,九眼桥附近的村庄早就成为城市的一部分了,但那种隐隐约约的影响,经由一代一代的原住民,在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隐秘思维角落里,居然藕断丝连地传承至今。

           每个地方的原住民,都因境遇的不同,在这个时代的光和影子里,留下不同的轮廓。比如深圳的原住民,靠着卖地和原始股大发横财之后,大多过着富足而闲适的生活,又如成都“荷花池”一带的原住民,因为紧临西部最大的批发市场,近水楼台先得月,大多作生意,普遍都已经有百万家财。郭家桥的原住民,和以上两地的原住民一样,文化素质普遍不高,生活也都还算舒适,但不同之处在于,由于郭家桥不占地利,所以这里的原住民集体一次性“农转非”之后,没有几个发了财的。

           不过,有趣就有趣在这儿。正因为没有发财,郭家桥的原住民保存了一种原始的淳朴。表现之一,就是对九眼桥有着根深蒂固的向往。

           其实,到了21世纪初,九眼桥就已经不如郭家桥热闹了,但原住民们谈起三,四公里之外的九眼桥来,依然是一幅羡慕的神情,那种羡慕可以使最狡诈的眼神都显得憨厚可掬。

           多年以前的一个中午,天气闷热,每个人都期望能下几滴雨,可雨老是将下不下的样子。我从租屋出来,经过郭家桥路口时,突然听到两个老头在对话。一个说,你看,九眼桥那边,天黑黑的,肯定都已经在落雨了。另一个附和说,是啊,每次都是九眼桥先落雨,才轮得到我们,不过,雨很快就要跑过来的。

           我差点要笑出声来,为了免得这两个老人惊诧,我快步走到前面小桥上,对着水,嘿嘿嘿嘿地窃笑起来。真的很感谢生活,它给予了我们多么丰富的笑的素材啊,可惜很多人忽略了这些素材。

           或许有人会说,你凭什么认定他们是原住民?我可以很负责地说,绝对是的。对于郭家桥的人员构成,我早已经观察良久,心中有数了。无非是这么几类人:一是知识分子,即川大的大学生和教师,他们占了郭家桥人员总数的大约50%。二是外来打工人员,因为这里很多楼房正在修筑过程之中,所以搞建筑的民工相当多,另外还有一些卖菜,开店,做小生意的异乡人,他们总共大约占30%。最后剩下的,就是原住民了。他们以前的平房,都因拆迁而变成了楼房里的某一套。他们离开了土地,住进了“鸽子笼”里,逐渐忘却了最初的不适应,爱上了这种悠闲的生活。他们一般以前在东郊的国营厂子里上班,现在普遍下岗了,生活其实比较拮据,有的甚至靠出租住房为主要收入,比如我那时的房东,他们夫妻和孩子共住一间,将剩下的两间都租了出去。我租一间,另外还有一对同居的大四学生情侣,租了一间。房东因此每月可以有500元的房租收入。

           那个房东是很朴实的中年人。男房东话少,见人总是一副有点谦卑的样子。有一次,我在我的房间里居然听到他在大声地喝斥什么,我吃了一惊,心想,他究竟是在骂谁呢?我装做如厕,故意出去看看,发现原来他是在批评他家养的猫。

           提起那只猫,可说的东西实在就太多了,是只几个月的小猫,在小动物里,长期以来我都是喜欢狗,讨厌猫,现在,因为这只猫的缘故,我虽然继续喜欢着狗,但不那么讨厌猫了,当然,如果它们叫春,我还是会起鸡皮疙瘩。

           离开郭家桥之后,我在成都北门的洪河住了很久,再后来又住到了西门和北门。我曾一直觉得成都较之于北京小太多,但后来发现成都也不算小了:一次,我在东门遭遇了暴雨,但回到西门的住地时,居然发现阳光灿烂。这才忽然意识到,从东门到西门,已经仿佛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了。

            4,睡眠的人与河

           时光流转如梭,转眼就从冬到夏了,在那年夏季的一个深夜,12点,我从朋友家回来,顺路独自沿着郭家桥的河堤,与夜色里的锦江相伴而行。

           夜晚真是一个高明的魔术师或者化妆师,连美人迟暮的锦江,也被它打扮得犹如豆蔻年华的少女。这条河,在九眼桥附近的“合江亭”以上分为两支,北面的叫“府河”,南面的叫“南河”,汇合之后,合称锦江。小小的一条河,因为杜甫的茅屋和薛涛的小楼,而弥漫了许多文化的味道。当然,同时还弥漫着淤泥和城市排泄物的味道。

           锦江两岸经过前些年所谓“府南河工程”地打理,确实已经十分漂亮了。河堤全部砌了条石,坚固而美观。上面有栅栏,栅栏内侧是宽约一米半的石头小路,路外就是大片的带状草地,草地之外是沿河公路 ,宽阔平整。河边还有不少的艺术雕塑。所以,这里成了成都市民的露天广场。每到周末或者黄昏,总是人流如织。而一旦到了深夜,则成了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在某些地段,从晚上零点到三点左右,几乎每张石凳上都会有一对情侣。

           郭家桥因为在锦江的下游,已经属于城市的郊区,所以来这里休闲或者谈爱的人都相对少得多。但是,这一段的风景在我看来,其实比别处更好。我眼里评判风景的一个重要指标,就是游人是否稀少,游人越少,风景越少被打扰,因而可能越纯净。何况,郭家桥这一段锦江,正好处于“府南河工程”收尾之处,做得还比较认真,草坪,路灯,这些细节处都十分雅致,我重视细节。

           那晚,当我沿河而行时,我每走大约50米,就要停下来,看看换了角度之后,周围的风景又有了什么新的变化。依然是这暗夜中隐隐约约波光闪动的河面,依然是这不远处静静仰躺入眠的桥梁,依然是对岸带子般的河堤与荧火虫似的沿河小灯……就这么些东西,每次却因视角的变化呈现变幻的景致,这条睡眠中的河,是多么曼妙啊。

           河已经入睡了,但人还没有。这里的石凳上,虽然情侣少一些,但同样座无虚席。只是,座中大部分是无家可归的人,他们是这城市里的流浪者,在市中心,即便深夜,他们也会被警察驱赶,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集中到城市相对边缘一点的地带。比如郭家桥下。

           流浪者们在深夜里的表情显得轻松得多,有的甚至洋溢着笑意,这城市,如果在白天不属于他们,那么现在终于也属于他们了,或者说,他们自认为也属于他们了。他们因此而轻松。但是,并不是每个流浪者都能有石凳坐,于是来晚了的只好席地而坐,或者干脆睡在路边的小树下面。但是,我惊异地发觉,他们不挣不抢,那么地自安天命,即便是连席子也没有便躺在水泥地上的,也看不到有什么悲呛的神情。或者,他们已经麻木了?又或者,我们这个民族真的是一个能够无限忍受的民族?

           忽然觉得,他们多么像我们股民,那么的顺服,那么的麻木,无论遭遇怎样的市场巨震,也仅仅是低低地呻吟几声,而后就再没有下文。我这才蓦然明白,原来我们这些股民,只不过是这个巨大资本市场里最不被重视的流浪者而已。

           那些流浪者有的还在小声地谈笑,那大概是相熟的人,他们大概在某一天偶然相遇,而此刻再度遇到。或者,他们早就认识,甚至是结伴出来讨生活……不过,我想,这些其实都不重要了,同时流落到了郭家桥的这条河边,即便如我受过几年高等教育,何尝不也是一个漂泊之人,只不过,我比他们稍微多一些积蓄,所以我可以回到我租来的房间去睡觉,而他们只能在路边和桥洞里入眠。

           正是盛夏,天气太热,我估计他们真要睡着,大概要到临晨两、三点去了,清早5点过,天快亮时,河风最凉爽,那时应当是睡起来最舒适的时候了。

           我记得有一次我到网吧上了一个通宵的网,5点过,困得不行,我出了网吧,也是沿着这条河堤回“家”。当时,草坪上,石凳上,草近旁人行道小树下的水泥路面上,到处横七竖八地躺着熟睡的流浪人,他们睡得那么死,鸦雀无声,如同被套在股市高位只好装死的股民。

           我当时真的被那景象震惊了。

           说到这里,我还记起了一个特别的流浪人,本来不想说,但还是说了吧。那是一个下午,大概8点过,我骑车经过郭家桥的河边公路上某一个公共汽车 下客点。突然无意中看到,一个头发象枯草一样的瘦小得出奇的老婆婆,背靠着栏杆,半躺在水泥路上,她的旁边就是一个垃圾箱,她紧闭双眼,脸上不知是老人斑还是尸斑。换句话说,我第一个反映是,她是活的,但紧接着的反映是,她肯定是死了,可能有谁在哪里发现了这具瘦小的尸体,于是搬到这显眼处,等环卫工人来处理。

           我有点想过去看看,但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意靠近。而周围等车的人,就象谁都没看到这个“尸体”似的,没人特别关注一眼,中国人是最喜欢看热闹的啊,哪怕有一只死猪躺在那里,肯定马上会有一圈人围观。反而是有一个死人在那里,谁也不去多看一眼。而我,竟也是如此,仿佛是为了自己的心灵少一分隐约的内疚,我也匆忙离去,仿佛逃逸一般。

           那晚,大约10点过,我再次经过那个公共汽车下客点时,远远地抬眼望去,那个老妇人的尸体已经不见了。可能被环卫工人抬走了吧,毕竟已经2个小时了。我想,心里竟有几丝轻松。当我走近时,却突然再次发现了她,她还是先前的那个姿势,半躺着,只是挪了个地方,我想要过去,看看能否帮一帮她,却又心里感到恐惧,我最终还是逃之夭夭。

           我怎么了?这个世界怎么了?

           我都不知道。

           只不过,在多年以后,经历了2015年股灾,我猛然再次想起那个景象,忽然发现所有在股灾中遭遇灭顶之灾的股民,多么像那个老妇人啊。

            5,我们都是沉默的草,注定被世界忽略

           多年以后,我偶尔会回忆起自己刚搬到郭家桥居住时,每天在楼下院子中间的临时炒菜摊摊上吃饭的情景。

           郭家桥有很多那样的炒菜摊摊,其全部家当一般包括:一个大桌子,上面摆着蔬菜和肉,两个简易蜂窝煤炉,锅碗瓢盆,及油盐酱醋若干。单锅小炒,价钱是这样的:荤菜,7元一份,素菜,4元一份。饭尽管吃,稀饭干饭随意,不另加钱。

           如此便宜的价钱,只有那些年的成都才有。记得我在北京混的时候,随便吃点炒菜,怎么也得20来元,令我蓦然发觉成都其实是多么舒适,后来我想,我对成都的眷恋,正是在那段暂别成都的日子里才开始的。所以,现在好几个朋友劝我到外地去,我一直不干,哪里有比成都更价廉物美的地方?而在成都,要找到比郭家桥更实惠的所在,怕也很难。如此说来,我实在是一不小心掉进了安乐窝里的安乐窝。

           而我当年居住的这个郭家桥院子,则是“安乐窝里的安乐窝里的安乐窝”,这院子不太大,共有六幢居民楼,中间是个空地,摆了4家炒菜摊摊,说起来,这院子里有两多:一是美女多,据我不完全统计,可以算得上美女的姑娘,起码有十五六个,都是从川大出来租房子的高年级大学生,有的是和男友同居,有的则是几个女孩合租。我比较喜欢对面那幢楼里的某两个美女,一个有男朋友,他们俩感情很不错,看着他们,我有时会恍惚想起许多年前我和我的恋人,那些景象,那些赌气或者撒娇,误会或者嫉妒,是多么类似啊,难道每一对恋人,其实都是在无数次重复其他恋人走过的心路吗?想起来令人有一种淡淡的惆怅……

           另一个还没有男友,但她让人不敢靠近。有的美女是化妆品 描绘出来的,有的美女是文字虚构出来的,有的美女是像片艺术效果烘托出来的,还有的美女是手术刀制造出来的……但,对面的这一位,是天生丽质的那种,她不需要任何衬托或者修饰,然而,我知道,一个女孩美到了这种程度,会很寂寞的,她的同性会有意无意地避开她,而做为异性的男人,又有几个有勇气去接近她呢?请相信,其实,男人大多是怯懦的。

           那院子里的另一多,就是民工多。附近有很多修筑中的楼房,密布着脚手架。那些民工,就象一茬一茬的草一样,在脚手架上生长。每年,都有一茬离去,而另一茬又会背着简单的行囊到来。因为我们这院子离那丛林般的脚手架最近,所以来就近吃饭的民工最多。每到中午和傍晚,他们就会鱼灌而入,密布在炒菜摊摊周围,象蚂蚁围着一块骨头。

           如果别人说他们是“蚂蚁围着骨头”,或许会有些不善。我说却绝对没有恶意,因为我那时也是围着这骨头的众多蚂蚁中的一只。我和他们一样,围坐桌旁,其实不仅是我,这院子里的其他租房子住的漂泊者,哪个不是如此?即便那些美女,她们要在此时来此处就餐,同样是一只蚂蚁。我最开始喜欢在这里吃饭,就是因为我以为,平等在此刻得到一种最本质的贯彻。

           许多天后,我才发现上面的看法是错误的,我原以为,只要坐在一起,“平起平坐”,就是平等了。但我逐渐发现不是这样的。平等说到底是一种心理感觉。物质上一样了,心理上如果不能一样,还是不会有真正的平等。正如我们一些留美的华人,即便物质上和白人已经没有差异,但心理上的平等却依然未达到。

           发现这一点,起因在于,有一天,我和两个十七八岁的小民工同桌吃饭时,我出于好奇,一个劲地问他们各种问题,诸如,这么小就出来家里放心吗?等等,其实都是废话,很伪善。但我当时问的时候,确实自己感觉很诚恳。那两个小民工呢,一个有点憨乎乎的,每问必答,答完还习惯性地羞涩地笑一下。另一个则很不自在,对我似乎有敌意。后来,有敌意的那个先走了,我和剩下那个继续聊,逐渐知道走开的那个家境较好,在他们乡里算是“纨绔子弟”。因为他条件相对较好,他潜意识里就会不自觉地渴求着一种与城里人的“心理平等”,于是,他对不平等很敏感,觉得我的问话似乎有些居高临下。而憨厚的那个,家境贫寒,对他来说,离城里人的距离要远得多,所以他反而不在意所谓城里人的优越感……我发现,彼此之间距离越近的人,越会渴求一种平等,在这种平等无法达到时,便越容易产生嫉妒和敌意。反倒是相距很远的人,不容易厌恶对方,比如你很可能讨厌突然发了财的隔壁张三,却不大可能憎恨李嘉诚,就是这个道理,这是一种很隐蔽的心思,里面暗藏着人心中一些很阴暗的东西,对于这些阴暗心理,我有着持久的研究兴趣。

           那么,不如再来研究一下我自己的阴暗心理——我为什么在这些民工面前有隐隐约约的优越感呢?其实,我的爷爷,外公,外婆都是贫农,奶奶的家族曾经是湘中非常大的地主,但早在土改前就已经中落了,总之,我的祖父那一辈全都是农民。我的父母靠着读书,由农民变成了知识分子,吃上了“公家粮”,而我,同样通过读书,曾经一度拥有一种比较优越的社会地位。如今,虽然我失业了,但多年来读书养成的那种自得,已经根深蒂固地驻扎在我头脑里。知识可以使人自信,它确实可以支撑你自尊地生存,但同时,它也可以使人变得虚荣,伪善,居高临下。

           吃完饭,出去散步,我走过楼下,脚手架象树一样顽强地生长,我欣赏这冰冷的铁架那种不断生长的锐气,但又因为觉得自己本质上不属于它们而感到一种说不清的排斥感。我内心深处似乎希望整个城市没有一根脚手架,那样或许死气沉沉,但会清静许多,而那种清静,仿佛小农经济时代的田园牧歌,是我所真正需要的……其实,对于这些民工和美女,乃至对工业文明,我发现自己都是既向往又疑虑的。因为总觉得自己并不真正属于他们,并不真正理解他们,所以总是隐隐约约地怀疑他们……这是多么无法逾越的人心沟壑。

           多年以后的今天,在成都另外一个地方,我远远地打量着许多年前的蚂蚁们,我发现我、以及与我类似的在股市里奋斗的人们,多么像围着一根骨头的蚂蚁,而且那个骨头是如此贫瘠,丰厚的肉早被解禁的大小股东们分食了,剩给二级市场的,只有最难啃的骨头,但是,我们这些蚂蚁却依然奋战在这些骨头上,因为我们别无选择。

           同时,我忽然发现,如果把世人分为“炒股的人”和“不炒股的人”两个群体,那么,占据人数主体的“不炒股的人”,其实是用一种狐疑和隔阂的眼神在看着我们,他们并不炒股,无法理解炒股的人那深入骨髓的喜怒哀乐,他们以为股民就是赌徒,输钱是活该,不会有深入心扉的怜惜。一如当年的我,既同情却又隐隐约约地怀疑着那些农民工。

           而股民群体呢,大多数发不出声音,仿佛沉默的草一样,以前被世界忽略,将来也必然继续被忽略。我,就是其中之一。

           是的,世界变了许多,但那人心的沟壑,却依然无法逾越,无非是换了一茬又一茬的草芥。

           (全文完,2001年第一稿,2017年修订,雷立刚原创,抄袭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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