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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去的那年夏天

我死去的那年夏天

作者: 继锋非 | 来源:发表于2019-01-11 06:42 被阅读0次

我的一生,不断的在失去一些东西。

我用余生来寻找他们,以致后来不管在生活加进什角色,仿佛都有那些逝去所爱的影子。

过去与后来,这中间是有一层分界线的。那分界线是一个闷热的夏季傍晚,那个在日记本里相当的沉闷和平凡、当时还以为是生命中普通的一天。那是我死去的那个夏天,一个平凡的夜晚。虽然躯体还在成长,乳房还在发育,但我知道那只是生理上的“生”,曾经充斥着温暖与幸福、饱满而鲜活的我,在那天死去的后来便慢慢的开始失去,直到最后被这种宿命的“失去”,蚕食殆尽。

现在,便是最后了,我终于可以不用再寻找他们。

1988年的一个夜晚,我出生在瓮城的一家卫生院。父亲后来回忆起出生的场景,温柔的和我说:“那时刚出来的你哭的哇哇的响很大声,把你抱在怀里就知道以后会是个健康的女孩子呢,你爷爷在门外看见你是女孩就冷着脸走了,他是想要个男孩,但是没关系,当时你仰着小脸哭着,我就轻轻给你承诺过的,你会是这个世界最幸福的公主的。”

父亲是实现了他的承诺吧。

我是家中的独女,童年时便得到了父母的所有温柔,那时他们在国营厂上班,经常会有三班倒,母亲晚班时,父亲就是早班,就像日与月的替换,哪怕地球轮转不休,哪怕日夜颠倒,也总有他们其中一个温暖着我。

还记得父亲的车间有那么几个叔叔,父亲把我架在他结实的臂膀上骑大马,我在上面俯瞰着那些大人在车间整齐划一的工作,煞是有趣。

“这水灵的姑娘是谁家的呦,捏一下呗。”

“手撒开,我家姑娘是你们这些大老粗碰的吗?”父亲说着把我抱在怀里,我回头冲那些叔叔做着鬼脸,他们遍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交织在车间机床呢轰鸣声,成了我童年快乐的乐章。

很早我便和父母分床睡了,刚开始经常会被噩梦惊醒,在梦魇中想哭却喊不出声音,那种感觉仿佛从出生便在脑海记下的——本来在母亲的子宫中被温暖潮湿包裹着,突然被一下拉到了外面的世界,连最后连接的脐带,也被齐根剪断,被抛弃到外面的世界,孤零零的一个人,就这种感觉。婴儿可以啼哭,梦魇的恐惧无声无息。到后来慢慢可以动了,我哭着跑到父母的床边,挤在父母两人的中间,靠着父亲温热的胸膛,如同又回到母亲的子宫中温暖。我带着哭腔撒娇:

“我不要一个人睡啦,永远永远,我都要和你们在一起”

“好的,永远永远。”父亲温柔的说。

如果父亲是太阳,母亲就是我童年的月亮。

月亮挂在夜空,不言不语,将太阳的光辉反射,冷冷的洒在我身上。

母亲在纺织厂上班,那里的空气时常飘着棉絮,刚去到时我就老打哈欠。纺织厂的阿姨们都好像很忙,永远有做不完的活,母亲把我带到厂里就找了个凳子坐下,她便一边干活去了。机器有条不紊,过道人来人往,我在小木凳上坐了一天。偶尔,母亲会抱着我去找科长叔叔玩,我趴在母亲丰满而柔软的胸脯上,却总有东西硌得我生疼,那是父亲送的一串金色的项链,中间镶着珍珠闪闪的。母亲好像一直都有戴着它。

科长叔叔在办公室里,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个叔叔,虽然他总会给我玩具和糖果。我从没拿过他的玩具,只是忍不住吃了糖果。办公室有张软绵绵的皮沙发,我喜欢拿着糖果在上面跳来跳去的,母亲则在一边不知道和叔叔说些什么。

本以为这样的生活会像父亲说的,永远永远。直到大人口中的下岗潮,从收音机里的北方一直刮到了南方的瓮城,在这股潮流里,父亲下岗了。那时起,我开始听到了父母的争吵。

那是1996年的夏天,我上二年级,开始写日记了。我从学校回来,在日记本上写着,七月八号,晴,父亲又在和母亲吵架,无趣而平常的一天,不过明天就是我生日了,特别期待母亲的生日礼物。

写到一半,外面突然传来杯子摔破的声音,父母的争吵更大声了。

“你就跟你那科长鬼混去吧,别再回来了。”

“你以为我上班容易吗,要不看在阿艳还小,我早就走了……好啊,我走,我现在就走”

母亲跑到房间里面开始收拾衣服,父亲把柜子上的电视举起啪一声摔碎了。他们从未吵过这么凶,我站在门口,大声哭了起来,父亲跑过来蹲下把我抱着,我却在他耳边哭得更大声说:

“妈妈要走了吗,她不要我了吗?”

“不,不会得,阿艳乖,回去睡吧。我会让妈妈留下来的。”

父亲拍着我后背把我抱到床上,然后把卧室的门锁上了。接着外面传来更大的骂声与打砸声,偶尔夹带着母亲的哭泣。我捂着耳朵趴在枕头里,眼泪打湿了枕头,我趴在一摊眼泪与鼻涕的冰冷潮湿中,慢慢的睡着了。

半夜,我突然醒了,屋外已没了父母的争吵,小镇的夜很安静,只听到有远处传来的狗叫声。突然客厅像是有人走动,然后传来塑料布悉悉索索的声音。我口干得要命,想起来喝水却动弹不得,梦魇又开始的侵袭而来,我似乎能感觉皮肤生起的鸡皮疙瘩和倒竖起的寒毛。恐惧悄无声息,渗透进每一个毛孔,我睁眼看着天花,只有无限黑暗延伸出无限的黑。

突然耳边响起了鼓点,叮~当~叮~当……

你听过这种声音吗?在很遥远又很贴近的地方响了起来,细小的虫子飞进耳蜗,突~突~,太阳穴上跳动,有节奏的响起,如勾魂的丧钟,牛头马面,敲响着在勾魂的路上。无尽漫长的黑夜,翻涌起黑色的潮水,潮湿从大腿间开始蔓延,从大腿到内裤然后到床单,绝望的腐蚀了残余躯体,我闭上眼睛。如果有地狱,就是这样了吧。

1996年七月九号,雨。

我开始补写上这天的日记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的身体又多了一个年岁。母亲离开了我,去了不知名的地方,只有父亲陪我吃蛋糕。昨晚我又遇到梦魇,尿了床还睡到早上。这是一个寂静沉闷的夏天,我在昨晚看见了地狱,那个曾经幸福饱满的我,死在了这个夏天。

2010年春天的时候,我来到了羊城,在一家日料店打工。母亲一直都很向往在羊城生活,我没有找到母亲,却让我在这座城市认识了平之。

两年前夏天,我从中专毕业,寄宿在外,已经好久没有回去瓮城了。直到有天父亲打电话给我说,爷爷去世了。

父亲的双眼流干了泪,憔悴的像是到了风残烛年。我紧紧的抱住了他,想起了当年他抱着我在厂房玩骑大马的时光,想起了我夹在他和母亲怀里说,要永远永远。

守夜的那晚,我和父亲跪在爷爷身边,父亲和我说了很多。说起我出生时她如何抱起我,说起母亲的离去,说起爷爷的死亡。父亲小时候很顽皮,有一年过春节时竟然把所有压岁钱都弄丢了。

“本来清楚记得在口袋里的,放完炮就不见了,阿爸还把我打了一顿。”父亲笑了笑说。

“那时翻箱倒柜的找,把家里的衣服被子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后来阿爸和我也忘记这回事了,直到有天洗衣服时,我从那件衣服的内衬口袋里找到那些不见得压岁钱。一分不少,真是奇怪呢。

嘿,我是说……阿艳,既然有些东西始终要离我们而去,再奋力追赶又有什么用呢?你妈妈她……她始终爱着你的,你要相信,哪天她就会像那些压岁钱一样,突然来到你身边呢……唉……爸爸真是老糊涂了。”听到这,我的眼眶又湿了,就决定以后不走了,留下来陪着父亲。

但是就这么想着,两个月后,父亲也离我而去了。

连着参加两次葬礼,掏光了我所有的眼泪。而我死后的那幅躯体里,又失去了一大块地方。在现实连接之处,只剩下对母亲的思念。

母亲她会在哪呢。在那个夏天离开我以后,便再无音讯,我无法理解,为何她就这样离我而去了?我辗转到了羊城,在这里,我遇见了平之。

我的前半生被男人养育着,后半生也将是和男人一起的。

见到平之的第一眼,我就这么想。

第一次和平之见面,我们便上了床。

“新鲜的刺身,最重要的是水质清澈,你们这个店的水,我闻了,很清,三文鱼,很鲜。可惜装修差了点,欸,但是这师傅,很润。”平之刚到店里,就这么大大咧咧的对这家日料店评头论足。“很润”……第一次听人这么夸女孩子的,不过他那深深的双眼皮和方下巴,让我一度认为他是父亲的转生,父亲生前的剪影,像是投放在了这个男人脸上。

“女人的手暖,不适合做寿司啊,像你么美丽的日料师傅,我是第一次见呢。”平之隔着柜台直直望着我说道。

“那我一定是个很特别的女人,我的手非常的冷。”我不甘示弱道。

“是呢。”平之一把抓起我的手说。

“你在紧张吗?手出汗了啊。”我笑着说。

“我这是一种病,叫手足多汗症,不过实话说,我确实很紧张。”平之双手握住我继续说道。“我也是个很特别的男人啊。在我的触摸下,这个世界都会变得温暖潮湿呢。”

就这样,我被邀请喝了两杯清酒,我就这么被他牵着回了家。

“就算再冰冷的手,我也希望能温暖着你呢。”我们鼻尖相抵,平之温柔的和我诉说情话,那种温暖的感觉,像是童年时候,在父亲襁褓中,被包裹着的幸福。

平之将那股温热伸进来时,留下了一片绯红。他面带诧异的看着我说:

“第一次就这么给了我吗?为什么?你甚至还没了解我……”

“在你身上看到了我父亲的影子。”我如实的说。“你呢?为什么就把我带回了家?”

平之沉默了一会,看着我说:“因为我爱你”

我们又拥吻在一起,平之的舌头伸到了我嘴里,我还不知该如何调情,只是想用嘴唇用力的咬住他,只想留住这份温情,不愿分开,永远永远。

永远永远,平之喘着气说。

接着他继续用舌头灵巧的撩动着,准确的刺激着我因喝酒而发烫的器官。我们十指紧扣,他掌心的潮湿,湿润了我因流泪干涸的身体。

回想起这些关于平之的相遇,记忆都是潮湿的呢。

那时我因为父亲离去而失去的那块地方,在平之这里得到了填满。

平之后来被我杀死了,是因为一场手术。

电视胸腔镜交感神经链切除手术,切除了汗腺,以后我的手就不会有汗了,他说。他的妻子不喜欢他的手汗,粘粘的,好讨厌的感觉啊。

我曾和他提议过结婚的事,他说家人会反对。原来,他说的家人是他妻子啊。

那种潮湿的感觉,那种被他触摸如同母亲子宫里面温暖的感觉,如今也要被他切除了吗?切除汗腺,就像切除婴儿的脐带,切断我最后一根连接的稻草,把我孤零零的扔到这个寒冷的世界吗?不,我不要。

“你在默默的念叨什么呢?我要走了,记得把碗筷洗干净啊。”平之准备出门走了。

失去子宫、失去母亲、失去工作、失去爷爷、失去父亲、失去灵魂,最后连平之都要失去了吗?不,我不要,我拿起切三文鱼的刀,大声的哭喊着。

“有些人注定要离我们而去,再挽留有什么用呢?”

回想起父亲的这句话时,平之已经躺在了地板上,深红的血流了一地。我深爱的平之已经走了,如今只剩下一具等待腐烂的尸体。

我突然没了恐惧与失落,失去了所有,成了行尸走肉。

像处理三文鱼一样,我把平之的尸体用保鲜膜包好,扔到车上。在瓮城的老家,那里有父亲的后花园,种着两颗枇杷树,把我的平之埋在那里,最好不过了。

那两颗枇杷树是父亲种的,如今枝繁叶茂,枝干都快伸出围墙了呢。这后花园没人打理,已经长满了野草,墙角那块地方,更是长出了红色的野花,听说那种花叫曼珠沙华,也叫彼岸花。彼岸花,盛放于地狱,我就把平之埋在这地狱之花的下面吧。

秋季的夜晚,月光皎洁的洒在庭院上,我挥动锄头,一下接一下。锄头陷入泥土,发出了与石子碰撞的声音。

“叮~当~叮~当”,听着特别熟悉呢。

挖到半米深时,锄头像是挖到了不一样的东西。我用手扒开泥土,看见了一层塑料薄膜,薄膜底下,是一具腐烂完全的骸骨。

它的皮肉已经腐烂殆尽,维剩一层黑色的污垢附着在上面,骸骨的脖子上挂着一串金色的项链,几颗珍珠镶嵌在上面。

我在这时才发觉,原来这副骸骨,便是我找寻多年的母亲。

我突然想起父亲那些丢失的压岁钱。我翻箱倒柜来回寻觅半生的母亲,竟在这不经意的时候出现在我眼前。把平之的尸体抱进这土坑,我夹在母亲的骸骨和平之的尸体之间,一如儿时夹在父亲母亲怀间。月光透过树叶罅隙冷冷在我们身上洒下光斑,我和他们说,要这样和他们一起,永远永远。

从那年我死去的夏天开始,我的一生都在失去。

现在,他们都在这,我终于可以不用再去寻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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