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写的,是个孩子,3岁,是老患者了。他的智力似有些问题,3周岁的孩子了,还只会说几个词,发音含混,像嘴里含了个石头,若不是很熟悉根本完全搞不清他说话的内容。
他是在今年正月来的—“烫伤”。据说是看护的家长疏忽了,孩子栽进了开水锅。入院后大大小小做了好几次手术,所以他小小的身子上总是缠着白色的纱布,裸露出来的肚子上屁股上腿上都是大大小小的片状紫红色瘢痕。
他在科里住了半年了,同事们已习惯了他的存在,仿佛他不是病人,而是科里的一员。但是我,却总是习惯不起来,除了值班的晚上必须的例行查房,我对这个孩子是能躲就躲的。陪护他的是奶奶,有时候奶奶出去办事,会把他托付给当班的护士照料,在这个时候,我往往逃开。
他其实长的并不难看,也很干净。只是有些瘦,干巴的小脸儿上最出彩的是一对儿黑眼睛,你看向他的时候,那双眼睛会弯起来,挤出一个极标准的微笑,像两弯月牙儿,咧开的小嘴儿发出“嗬嗬”的声音,和你打招呼,礼貌得考究。
可是我却总不自在,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那教科书式的礼仪,心里辣辣的,好像刺了根针。我总是在问完必要的病情后迅速离开,当然,出门前我是微笑着回应了那孩子的,如果我那好像牙疼一样的表情算是微笑。
今晚我又值班,忙完后照例坐在护士站和同事闲聊。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孩子悄悄来了,开始站在护士站吧台对面儿的墙边儿,脸上挂着那招牌式样的微笑,见我们没反对,逐渐蹭到了护士站门口儿。他正想挪着那小腿儿再进一步,走到护士站里头来,身后,那母狮子一样的吼声骤然炸响:“回来!你又跑哪儿去啦!”,随后一袭红衣旋风一般卷了过来!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孩子探向护士站的小腿儿激灵缩了回去,脸上扬起的弯月牙儿垮了下来,瞬间那孩子的小脸儿好像又拉长了三寸。
穿红衣的是那孩子的奶奶,据说是目前家里唯一智力正常的人,孩子的爷爷智力也没问题,只是在几年前就已经过世了。红衣奶奶大概不到六十岁,很时尚,喜欢音乐,最近谈了个男朋友。她不喜欢我们称她为“--奶奶”,而喜欢让我们在她的姓氏前冠个“小”字。这些我们已然习惯了,就像我们早已习惯了在她炸雷一样的嗓门儿和同样分贝的抖音热门歌曲之间瞬时切换,这往往都是随着她的情绪变幻。
红衣奶奶赶上来,拉着那孩子要回病房,嘴里一直没停,只是分贝稍降。我向奶奶摆了摆手,示意那孩子可以继续留下来。红衣奶奶有些错愕,孩子显然看明白了,脸马上笑了回来。
既然没走成,总得做点儿什么。好在红衣奶奶招数多,没等我尴尬,就打开了手机音乐,鼓动那孩子跳舞。
随着旋律地响起,孩子的小胳膊小腿就动了起来。看似好像很随意的舞动,却很和谐流畅,《酒醉的蝴蝶》这经典的广场舞,竟让这孩子演出了一丝稚气。
“没想到这孩子舞还跳得不错”,和着音乐,我不禁为那孩子轻轻打起了拍子。孩子感受到了鼓励,越发舞得开心了起来,小小的身子随着胳膊的舒展左摇摇右摆摆,一会儿前进,一会儿后退,完全沉浸在了那音乐中,孩子屁股上、大腿上、肚子上一片片有些狰狞的紫色瘢痕今天看起来也不那么张牙舞爪,柔和了许多。手术切口上连接的引流袋拎在孩子的右手,仿佛成了特殊的装饰。我第一次在那孩子眼中看到了神采,他这次的脸上没有弯月牙儿,我却感受到了那流动着的笑意。
那孩子或许舞得太入神了,舞着舞着,离我和同事坐的地方越贴越近。这孩子今晚虽让我惊艳,可当那光着的缠着纱布的小身子慢慢向我靠近时,我还是有些抗拒,我想,那是一种恐惧。我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和他拉开了些距离,手上依然打着拍子,脸上带着微笑努力注视着孩子的眼睛。
可是孩子好像却很敏感,从我站起身来,他就慢慢地向外面退去,推到了护士站门前宽敞的走廊。
孩子依然舞得忘情,却不知道是不是动作幅度大了,扯疼了伤口,突然停止舞蹈,“哇”地哭了出来。
“到底还是个孩子,也许不该让他舞这么久的”我有些内疚,又有些慌乱,正不知所措。红衣奶奶倒是驾轻就熟,大分贝一下盖过了音乐“你这孩子是不是就上不了台面儿,咧咧啥,给我憋回去!”说完看向我们歉意的一笑,扯着那孩子回病房去了,一路上果然只有抽噎,再听不到哭声了。
时间晚了,我和同事互道晚安,回值班室休息,躺在床上,却睡不着,眼前总是浮现那孩子跳舞的情形,那时那孩子脸上的笑,可真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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