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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莜氻
你相信缘分和上天的旨意吗。
一
今年入冬比往年要早一些,连平野镇这样温暖的地方,都已经连续下了好几天的小雪。
安详古朴的村镇陷入沉寂,房屋和庙宇的轮廓于暗夜浓重的颜色里影影绰绰,偶尔有人家的门前挂对光晕朦胧的彩灯,映亮阶下一片落雪纷纷。我驱车驶过这小镇子,找不到一处可以暂时休息的地方。
靠近镇外不远的越江桥,灯火逐渐频繁,如豆的明亮洒落远处的一隅一角,茫茫的幽暗中仿佛闪烁的辰星。我发现了那家小小的旅馆,它掩在层层店铺中点着唯一的亮光,就像孩童看破黑夜的纯粹眸子。
旅店门面不大,却装饰得精巧别致,站在玻璃门外,可以将里面典雅温馨的装潢看得清清楚楚,尤其是壁炉里那团顽皮可爱的炉火,只是看着就让人格外安心,有种不能自已想要靠近的冲动。我摇响门上悬着的花笺风铃,背对着门躺在摇椅里看报的老婆婆慢慢起身向我走来。
“这么晚打扰您休息真是不好意思,我从路泽那边过来,一路上只有您这里可以歇歇脚。”
“再过几天就要封桥,再加上下雪的缘故啊,基本上没有人来光顾我们平野的生意了。”婆婆端来一杯沏好的热茶,她摘下眼镜,眯起眼睛微微笑着。背后的炉火随着她摇椅的频率跳跃,我喝茶抬头的间隙,才察觉她一直很仔细地看着我。
“路泽那里已经很冷了吧,我总觉得今年冬天格外的冷呢。”
“嗯,那边雪还要大一些,不过没关系,我已经不会在那里生活了。”
“哦,马上就到了年休的时间了吧。”
我本来想说,并不是这样。然而踯躅很久,只是‘嗯’一声作为回答。那是一段根本不能与人分享的糟糕经历。我维持着端起杯子喝茶的动作,牙齿紧咬着白瓷杯子的边缘,尽量克制自己露出不自然的神态。婆婆似乎感觉到悄然滋生的尴尬已经阻碍了我们之间的交谈,就站起身来问我想吃点什么。
我要了啤酒和随便两样小菜,并不希望太过麻烦她老人家。
“真是抱歉呢,小姐,我这里没有啤酒了。”婆婆看到我微微张口立刻补充一句,“清酒也没有了哦,什么酒都没有了。”她摊开手一耸肩,眨眨眼睛,就像个明知道谎言会被揭穿却仍然妄图通过赖皮逃避责罚的小孩子,眼角的皱纹里溢满与年龄不相称的黠光。
婆婆的旅店这样偏僻,最近客人更少,按常理说酒水是不可能短缺的。不过,既然她不肯卖酒给我,我当然不好意思硬向她要。来不及等我说出替补的饮料,她就着急地转身进了厨房。
我抚摸着沙发上繁复华美的绣纹,细细打量这精致的会客厅。七彩玻璃的茶几上,放着自我一进门就格外中意的茶水晶花瓶,瓶中的康乃馨和百合被做成干花,姿态妖娆灵动,仿佛与瓶子连根一同从桌子里生长出来。漆木摇椅和一旁的几只小凳子镂着相同的花鸟,神龛前供奉的香炉喷吐辨不出种类的醉人味道。墙上装裱的水彩画,似乎讲述了信徒苦苦追寻神明的神秘漫长路途。
这不像是旅店,倒像是一个品赏生活的人惬意有滋味的小巢。旅店是流浪者行途中暂时寄住休息的地方,一颗饱经风霜的心不会轻易就此安放。前面旅者遗落的风尘,染上后来行客仓促的足迹,日久便谱成旅店独有的岁月,这岁月和错过一般,都有苍凉而凄伤的属性,不能供人把玩传赏。在我的印象里,端庄陈旧的旅店,才能更好平稳旅客的心情。
幸好我不是漂泊已久的旅人,不然到过婆婆这里以后,就再没有继续流浪下去的勇气了。
这儿太像一个家。
婆婆做了好多我根本没有点的菜,只是不一会儿的功夫,桌子上已经摆满佳肴。她拿来两双筷子,递给我一双,然后盘腿坐到我一旁。
“您介意和我这个老婆子共进晚餐吗?”
婆婆举起筷子夸张地摆动两下,似乎得到我的同意后就要尽情享受美味了。
“当然不,非常乐意,做了这么多菜真是麻烦您了。”
“一点都不麻烦。”她摇了摇食指,随后开始大口大口吃菜。本来就饿了很久的我,也顾不得什么礼貌,筷子一伸露出饕餮相。她看着我吃菜的样子,惊讶地睁大眼睛,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我也有些想笑,差点被呛着。
“慢点吃。”婆婆放下筷子帮我抚背,一边仍不停地吟吟笑着,好像看着自己没出息饿坏了的孩子。她的笑容温柔地在炉火的光影中舒展,我突然发现,婆婆和炉火是一样的颜色,这里的一切,都是和炉火一样的颜色。
喉咙里突然裂开的酸涩感,和鼻翼那里微微的肿胀,竟然开始此起彼伏的呼应起来。我努力咽下嘴里的食物,急促喘息,做好夹菜姿势的手停在空中,迷失方向缓缓坠落。
“怎么了,是噎到了,还是不好吃?”
婆婆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我能感受到她的紧张与不安。
“没有,您对我太好了。我跟您不过才刚刚相识,您对每一位客人都这样好吗,”眼泪像流星一样,一下一下灼着我的皮肤。
“小姐,一定有不能对别人讲的伤心故事吧。”婆婆张开双臂把我搂进怀里,“伤心却又不能同人诉说,这种苦闷真让人心疼。”
“婆婆。”
仿佛远方的一片海,前一秒还在我遥不可及的地方波涛翻滚,这一瞬,就跨越了屏障将我淹没,我被海浪拍打卷入最深的深处,仍然不断下沉。海的心跳是我唯一的听觉,幽蓝的海水像是时空中神秘不容反抗的静滞,将我捕获,让我窒息。我仿佛完完全全地被静止,就像琥珀里的一只飞虫,透明的翅膀和触角依然完整,可是它们早已不能听命于我的心脏。
忘情肆意的发泄令人短暂遗失自我,在死亡的领域中做冒险追逐的游戏。有很长的一段时光,我蜷进婆婆的怀抱,似乎要流尽液体的灵魂。那段时间中,留给我唯一的记忆,就是那片,收留我的海。
“婆婆,您相信缘分和上天的旨意吗?”
“当然相信,这样美好的事情。”
美好的事情,是吗。我曾经也是这样认为的。
我从小因为相貌丑陋,受到太多的冷眼和偏见。然而内向敏感的性格,又给我增添更多的烦恼。在家里的三个姐妹中,我最不受父母的喜爱,或者说,我根本没有享受过他们的爱。世界上没有一对父母是公平对待自己的孩子们的,只要有了比较,就会有待遇的差距。我自知未来不可能依靠自己的皮囊或者任何人在如此恶劣的竞争中生存,于是摒弃一切杂念专心读书,直到工作,也不敢为自己找任何松懈的借口。
我明明做的比很多人优秀,却要付出几倍的代价才能换来与他们同等的回偿。我只有放弃更多,更多,痴心守望着未来姗姗来迟的一丝光明。公平真是我见过的最可笑的事。
我的工作得到认可,而我的人生,却早已被自己毁得偏执而狰狞。我从来不敢奢望过爱情。但命运之轮碾压而来,还会留有时间求取自己的同意吗。
那个气质干净面容清秀的男孩小我五岁,刚被公司安排在我们部门的时候,无论是业务还是处事,都青涩稚嫩,但我欣赏他刻苦虚心的品质。工作上遇到问题,他总是第一个跑来问我,可能因为我比较其他人来说,仍然单纯的可怜吧。那孩子说话声音清脆灵润,带着一点点不成熟的沙哑,声调悠扬得仿佛刻意雕琢过的。他拿着厚厚一叠设计稿凑过来,俯下身详细地解释自己的想法,无法掩饰的小焦灼使他的表情不同以往的可爱诱人,细密的汗珠不断涔出,晶莹地藏匿在刘海深处。我看着他,仿佛与巨大灾难的预告倔强对峙。
后来我们越走越近,虽然明知我们不可能得到任何祝福,仍然心甘情愿为自己的愚蠢所欺骗。每当恐惧难以自抑,我会问他,为什么让我遇到你。
他说,这是缘分,也是上天的旨意,让我来爱你。
就是这个天使,我在无边黑暗的深渊中邂逅的唯一光芒,偷走了我耗时三年的设计成果,并且和我的竞争对手一同布局陷害我,将我逐出最后一方施舍的收容。
为什么一定要在我的身上尝试这些残忍呢,为什么蒙上我的眼睛,又亲手带领我走到这噬人的沼泽前呢。
这是缘分,也是上天的旨意,这样美好的东西。
“小姐,你可有想过,遇见沼泽,是为了更好确认正确的方向吗。”
婆婆一下一下抚着我的背,我完全放松的蜷缩进她的怀抱,就像一只刚刚从暴雨中捡回来的流浪猫。她的轻言细语,化作浅浅一层尘雾,在我的意识里四处温柔地飘荡,降落为甘霖。
“人与人的相遇,不能预知,更不能改变,然而每一双含义不同的眼睛,都是破解命运奥秘的一句咒语,无论缺少哪一句,都无法达到最后的圆满。
每一个人的路途,都是写满因果的树,树下就站着内心里不敢面对的自己。人要走过怎样艰辛的一生,才肯问心无愧地重新回归自己最初始最纯洁的灵魂呢。
也许,这一生,没有选择让他人帮助自己诠释爱,但千万不要放弃自己独立完成的机会啊。你的心中,渴望一片可以安放所有美好念想的庄园,远方未知的彼岸,庄园的一砖一瓦都以整装待发,为何主人却迟迟不来呢。
小姐啊,您明白吗。”
我的庄园,一砖一瓦,整装待发。
婆婆,我好像明白了。
我可能没有机会告诉那位慈祥善良的婆婆,我本打算吃完最后一顿晚餐就坠江自杀的。可是上天终于对我露出从未有过的眷顾,我遇上了婆婆。她让我懂得,命运中所有的坎坷与惊喜,不过为了教给人珍惜自己的道理。
越江桥面被白雪覆盖,圣洁庄严宛若月上玉廊。夜色愈加浓重,远处闪烁不息的灯火连绵成璀璨的星河。天亮之前赶回家乡,之后,就开始着手建造自己的庄园吧。
我突然想到,为何婆婆自始至终都没有问过我要不要留宿,我从没有告诉她准备连夜回家的。脑海中忽然出现旅店门前平整洁白的雪地,似乎静守多年,只为等待某位客人的到来。还有临走时,她笑着向我招手,说晚上开车要格外当心呀。
我的车停在离旅店较远的平地,婆婆又是怎么知道我开车来的。
脑中的疑问接连而至化解不开,就像那迷离却温暖的炉火。
正在我决定停止细思的同时,仿佛从天而降的短裙女人出现在数十米外,张开双臂示意我停车。因为我开得较慢,停在她身旁时候很平稳。
“您有什么事吗?”
女人的穿着好像遗忘了季节这个元素,凉衫薄裙,落雪中她紧抱着身体瑟瑟发抖。
“有什么事您上车说吧,车上暖和一点。”
“不用了,”她语气坚决,眼睛却漾着泪花,“我只有一件事拜托您,请您现在务必在这里停一会儿。”
“为什么?”
“我向您解释不清,总之,现在请一定不要开过去,真的拜托了。”她紧绷着冻紫的嘴唇,向我深深鞠一躬。
我不明所以,女人近乎哀求,语气诚恳而坚决。我找不到抛弃她离开的理由,虽然答应她的要求同样不可理喻。
不多时,一辆银色小轿车从背后的方向驶来,看到我们停在路上以为出了事故,靠过来问我们是否需要帮助。司机是一位穿戴整齐的中年男人,副驾驶座位有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正眨着眼睛一脸天真地看着我们。我不知道该怎样向他们说明白状况,一时语塞。倒是那位奇怪的女子,看到他们后一下子变得异常激动,连吐字都含糊不清了,连连摆手说我们没事马上就要出发。男人的目光投向我,我点头向他示意,然后他微微一笑,说了声路上注意安全就离开了。
“能否向我解释一下,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呢?”我越来越觉得这女人莫名其妙,怀疑她是否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
女人双手捂着脸,肩膀不住的颤抖,于冰冷的雪地中,像只受伤被铺的鸟雀。我下车走近她身边,轻拍她的肩,小心翼翼问句,“您没事吧?还好吗?”想起我自己的遭遇,愈发感觉她一定也是有难言之隐,这苦楚我感同身受。于是我决定留下来照顾她。
“不管怎样,先上车去好吗,你抖得很厉害。”
女人忽然拿开手郑重其事地看着我,美丽清澈的面容因为情绪激动而涨红,眼泪依然像溪流一般淌过眼角。她一句话都不说,仿佛下定决心要将我这惶恐不安的人整个印入瞳孔,永远不忘记。
她的眼神里弥漫着复杂的情愫,其中我能读懂的,除了释然,还有一点感激。
未完待续
本文发表于《预见遇见》实体杂志2016年版第1期,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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