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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莜氻
1
晚暮降临,靛紫的天空像是开出一道狭长裂口那样,源源不断倾倒下浓稠的暗浆,把树木火焰般腾燃的葱茏包裹窒息。笃赛珂茫然环视四周,昏黯涂抹了一切下山可寻的痕迹,森林的整个轮廓都融进暮霭摇摆漂浮。
笃赛珂鬓边细密的汗珠被夜风拂干,袭来的一阵寒凉让他禁不住微微颤抖。他在原地焦急万分地徘徊兜转,仍辨不出回营寨的方向。不断上涨的黑暗潮水顺着他的脚踝向上攀爬,紧紧扼住喉咙想要将他整个吞咽入肚。
交错纵横的枝杈像是夜空深邃的裂痕,悬挂枝头的上弦月澄澈寒凉,远方群山连绵的迹线仿佛巨大神兽睡卧的脊背。树下茂密的灌丛中洒满星星点点的瞳光,荧亮幽魅,像极了河畔旋绕草尖的萤火虫,笃赛珂知道那是森林的兽群在监视他这打扰多时的不速之客。
他握紧腰间弯刀的刀柄,屏息凝神注视着越聚越多的碧瞳,小心翼翼向前迈着步子。
看来今天不仅完不成阿爸的任务,似乎连性命都很难捡回家。
笃赛珂被密密麻麻的荧绿瞳光包围,快速缩小的光圈将他苍白的脸映得清晰,他已经能隐隐感觉到野兽喷吐在自己背上的腥热鼻息。他咬紧不住哆嗦的下唇将弯刀‘铮’得一声抽出高扬,朝面前的灌丛胡乱挥了数下。
潜藏的兽群稍稍后退,随即缓慢向他围袭,一头鬃狼突然从包围圈中横冲出来扑向笃赛珂,其他野兽见状不甘落后,纷纷嚎叫着张开獠牙尖利的恶吻扑咬上去。
他完全慌乱,甚至有点想要放弃。面对黑暗中浪潮一般泛涌扑来的嗜血鬼刹,一百个他都不可能有任何胜算。
笃赛珂手中的弯刀被一股强力夺走远远抛开,他连呼喊都来不及就被扑跳而来的野兽们按倒在地,手臂和肩头瞬时传来撕裂的剧痛。踩住他胸口的大家伙张嘴就咬上他的脖子,每一颗兽牙都像炙热的烙铁在灼烫他的皮肤。
他脑海中迅速晃过许多个铭心刻骨的画面,鲜血,刀光,和族人悲凉的眼神,他极力睁大的眼睛始终不情愿闭上。
皮肤被刺破,鲜血醇甜的滋味引诱着兽牙更加凶狠地深入。忽然间,横在笃赛珂眼前的尖巧兽耳快速一摆,随后压他身上所有的屠刑都在一刹那停了下来。
阒静诡秘的森林中,连一枚树叶的呼吸都显得燥乱,哑啸的夜风蛮横吹过,却仿佛被沉寂的强大力量肢解,激不起一丝回响。
更遥远的黑暗深处,缓缓踱近的轻吟声灵脆纤柔,像巫女的蛊咒一般神秘而动听,一丝一丝浸透笃赛珂振若擂鼓的心脏。
一片浅漾的蓝紫色光华宛若活泉从层层堆积的枯叶下滋涌出来,流泻四方盈盈辉动,漫淌浸入森林藏匿的每一处罅隙。那婀娜渺幻的身影临近时,整片暗林恰好被晶莹剔透的幽紫光幔撑开,明亮如昼。
戾闇消匿,紫辉映照下的树木花丛流光溢彩,馥郁葱茏。方才还叱咤狰狞的野兽们全都低敛下杀气,顺从地排列两旁。已然呆傻的笃赛珂只顾死盯着向他走来的身影,竟没发现自身处境的极大转变。
那女子踏着清辉流风款款踱来,周身萦绕朦胧浅凉的晕华,蝶翼似的面纱轻盈飘动。她紫色长发像是落满樱瓣的一江秀水柔顺流淌,垂至地面和裙袂袖摆一起缠绕成灵透而莹美的浮烟。
笃赛珂仍痴痴地看着,恍然觉晓时已经被一股寒凉的风息拖着后背站起来,接着以快到燃烧的速度往山下奔去。他的双腿被控制住不听使唤,交替奔跳着在山间曲径中穿梭,比野兔和豹子都要灵活。
“救命!我停不下来啊!”
紫衣女子听到他慌乱的喊声不禁掩嘴一笑,幽深的眸底闪过几分促狭的调皮。
“山鬼,”不知何时靠近身旁的狼王阴沉着声音警示她说,“他是猎人。”
“我知道。”
“他是森林的敌人。”
“我……知道。”
“那你的立场又是什么?”
狼王仰头看她,细长的眼睛眯起,眼角精光闪烁,映透着不明的思绪。他压着浑厚的嗓音说:“你是希望与我们为敌吗?”
“当然不是,狼王,你的戒心总是这样强烈。护佑每一个入山的人类是我当年对老山神许下的承诺,我没有办法不遵行他的遗愿。”山鬼叹息幽幽,音若神籁。
“真是不错的借口呢,不过山鬼,我劝你还是尽快彻悟到底何为山神的职责,狼族已经无法和山下祭佘族的屠夫共处下去,总有一天我们会让神意来挑选更适合继续生存的一方。”
“非这样不可吗。”
“谁都没有选择宿命的权利,但至少我们有为生存而厮杀的勇气,就不会被人任意宰割。”
山鬼心间猛然一颤,仿佛经受着莫大的触动,她面向狼王欲语又止,神情哀凉。狼王赫然急躁起来,他龇牙急喘,粗息翻腾,双瞳像是染血般赤烈,“糟了,我的妻儿还在山下未归。”
笃赛珂跌跌撞撞扶住一棵幼樟的树干,勉强停下步子,脑袋里依旧穿云倒雾,迷迷糊糊。他用力晃晃头,终于看清不远处零零散散的火把,正在寻觅前进。心中豁然明朗了大半,他迫不及待地大喊着奔跑,“阿爸,汤伯,我在这里啊!”
脚下慌忙中踩上一根厚软硬实的东西,那玩意受疼猛一抽搐,吓得笃赛珂一个趔趄。他愤愤回头,目光却锁住了树下蜷卧着的那一团银亮美丽的兽毛。
“笃赛珂!笃赛珂啊!”头戴长翎的族长泄气地挥了下手里的火把,眉头狠狠扭挤成丘,“这个笨蛋该不会是被狼分吃了吧?急死我了。”
“呸,你才被狼吃呢。”汤伯扬起火把用尾端狠狠锤一下族长的头,“有你这样咒自己儿子的吗。”
一边不停大声呼喊的妇女稍顿,看过来安慰道:“汤伯,族长他也是真着急了才这么说。我们大家再分头仔细找找,说不定笃赛珂正提着死狼往回走呢!”
众人应声,都分散开些,各自扯着嗓子叫喊笃赛珂的各种外号,笨蛋赛珂,蠢驴笃,呆小柯,诸如此类。
“啊!”
不远处传来一声惨烈的嚎叫,寻找中的众人不约而同止步朝叫声的方向看去,只见相遥百步处一片凌乱的鸦飞雀腾。火光下,族长脸上顿时染满苍白,他不容自己细思,立即朝那里飞奔过去。
大家紧跟上族长,陆续到达后看见他正擒着一只银狼的后颈把它狠狠摔上身旁的树干,笃赛珂捂着小腿倒在一边。那棵细弱的幼樟树发出轻微的断裂声,而滚落族长脚下的狼则四肢抽搐,完全失去反抗的能力。他抬脚用力碾踩银狼的前爪,骨骼碎裂的清响入耳可闻,地上的可怜俘虏一阵痉挛挣动,嘴里无助哀吟。
“阿爸,不要这样。”笃赛珂挣开荻姑扶他的手,一瘸一拐走上前拉住族长,替那只刚刚袭击他的银狼求情。
族长转过头狠瞪他一眼,“笃赛珂,你受伤了,先和大家回营寨,这只狼交给我处理。”说完看一眼荻姑。她马上心领神会,跑过来架起笃赛珂将他硬生生拖走。荻姑比他高了整一头,身材高挑健壮,站在她身旁,纤瘦娇小的笃赛珂反倒更像是女孩子。
“阿爸,她是母狼,还有自己的孩子,你饶过她吧!”被拖远的笃赛珂使劲扭过脖子呼喊。
族长听见,恨铁不成钢般沉重地叹息一声,抓着银狼颈子把她伤痕累累的身体提起。他充斥炽烈敌意的眼睛紧盯着手中银狼,下撇的嘴角深深插进浓密的鬓须胡中。银狼身体颓软不堪,奄奄一息,强撑睁开的眼睛,流露出倔强而恐怖的凶恶。
“迟早有一天我会把你们统统杀死。”他咬牙切齿地说着,抓在狼颈上的手又加重几分力。
强劲山风追随着狼王风驰电掣的矫健身影,在他奔驰而过的林间野道上席卷着漫天的枯枝残叶。一头兰紫色锦狐紧随其后,轻巧灵活地穿越重重枝杈的阻碍,如履平地。
狼王纵身一跃落到临近山脚处一棵樟树旁,他荧亮的双瞳注视着泥土上蜿蜒断续的血迹,散发出凌厉寒光。他俯身轻嗅后仰头朝天,心中的悲痛旋化成一声凄厉的长啸,仿佛喉间都迸涌出鲜血,回荡在山野中久久不息。
那悬在枝头的凉月,似乎要被他的啸声荡裂,碎成隐忍在眼角的晶亮泪光。
2
笃赛珂蹲在铁笼旁,隔着坚实粗壮的铁栏,愧疚却无奈地瞧着里面,眼神里满是怜惜。
“我根本不想伤害你们的,可是你为什么非要咬我一口呢?”他轻轻地说。
蜷卧在笼中的银狼一脸嫌恶,别过头去阖眸假寐。日光下她的模样不似幽夜里那般艳美,但也有别一般的风韵。明朗的光流倾倒入笼,在嫩软的草地和硬冷的笼栏上轻柔击撞,反弹出颗颗透明闪耀的七彩气泡,升空破裂成一片绵暖的锦辉。银狼雪白的皮毛就在这如梦如幻的光辉中华彩熠熠,美不可言。她头部的俊毅弧线被仔细描摹,笔笔勾勒的都是不容亵辱的尊贵。被残蹂的前足仍然红肿着,上面的毛皮破裂翻卷,脓血覆在暴露的白骨之上,触目惊心。
看到银狼被毁的双足,笃赛珂的心一阵颤缩,仿佛可以真切感受到那入骨锥心的疼痛。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可以代替她承受这痛楚。美丽如她,是上天赋予世间的恩宠,就应该在山林之间原野之上纵情驰骋绽放,若是因为他的冒犯而永远沦为笼中囚,自己恐怕死去十次也无法弥补。
只是,失去双手后就再也不能帮助阿爸打猎了吧。
他曾经问过阿爸,猎杀和屠戮的区别在哪里。阿爸的回答是一个响亮的耳光,而后冷冷一句,“不管猎杀还是屠戮,能够为生存所仰仗的,就是对的。因为这本来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
那时他颤抖着站在一堆刚刚被剥完皮的山兽尸体中,鲜血淋漓的景象将身后的暮阳衬得苍然灰白,他感到那些愤怒绝望的灵魂就缠在自己头顶上高悬的经幡里,和信仰一起泣泪高歌。
在弱肉强食的规则中,但凡力量可击碎的脆弱,都不能拥有被宽容和欣赏的权利。猎人们的生存,需要刀刃和弓箭,需要鲜血和白骨,也需要仇恨和驱逐。并不是每个猎人的眼睛,都能像笃赛珂一样可以看见森林真切的渴慕,看见刀箭远离时欢腾热烈的安宁,看见每一次血液涌动的伤口上赫然生长的悲伤。
昨天夜晚笃赛珂看清那樟树下虚弱的银狼后,打算就此悄悄离开的,可是银狼却毫不领情地扑过来一口咬住他的小腿不放。他受疼没忍住,一嗓子号响就让不远处的阿爸找来了。其实他眼尖瞧见了趁机偷偷逃走的小狼,那时候才恍然明白母狼的用意。她是决定牺牲自己来保护孩子的。
笃赛珂用手背抹了下眼泪,站起身离开铁笼。银狼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将眸子抬开一条缝,温柔地望着他纤弱的背影。
按着祭佘族族规,男孩子长到十五岁就算成年,应当举行正式的成年礼,女孩子到十六岁嫁人后自然成年。笃赛珂今年刚好年满十五岁。
他不记得自己的生日,但是每当春水将河面上的冻冰消融一次,他就在家门口的石柱上用刀子刻下一横。族里每一家的孩子都是这么做的。不过当他们度过盛重的成年礼后,就不会再继续记录年龄,所以大部分前辈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多少岁。像负责为大家煮饭炖肉的荻姑,就一直停在死活嫁不出去的十六岁中。
准备举行成年礼的男孩子,需要独自进入森林深处猎杀一只雄壮威猛的野兽,然后将尸体提回营寨,证明自己已经是足够成熟和勇敢的猎人。这算是成年前最后一项考验,族中历代英雄都是从那次考验开始展现出卓越非凡的捕猎能力的。
笃赛珂的阿爸,祭佘族现任族长,在成年礼前独自制服了一头大黑熊。
而笃赛珂本人,入山近百天连只野兔都没能捕着。大家也懒得嘲笑他,因为他是族里公认的蠢货。明明有那么优秀的阿爸,自己却手无缚鸡之力,每次跟着进山狩猎肯定是拖后腿的累赘,要么踩上别人刚刚费尽心思布好的狼夹,要么就一不留神掉进猎狐的暗洞,还非要大叫大嚷,生怕畜生们不知道陷阱在什么地方似的。
大家都说笃赛珂脑子有病,整天胡言乱语说些不中听的话,为这族长没少打过他。有次族长实在被惹急了,抡起弯刀要把笃赛珂就地正法,幸亏汤伯闻风及时赶到。笃赛珂若不是有善良慈祥的汤伯护着,恐怕早就在族长的家法下一命呜呼了。
抛开这些不谈的话,笃赛珂这孩子其实倒还蛮招人待见,他谦虚礼貌,并且有副热心肠。只可惜在祭佘族,没有捕猎能力的人就是要被人看不起,不管他身份如何,有怎样难得的高尚品质。
这百天以来,笃赛珂无时无刻不在为成年礼的事发愁,经常整夜无眠。他害怕如果自己真的无法通过考验,阿爸会对他彻底失望。
夜浓至深处,他常常双手枕在头下,睁大眼睛看着漆黑的茅屋顶,空洞的眼神中有着痛苦的挣扎。他始终都想不明白,人类和山兽为什么就不能和平共处,难道所谓的生存,就一定需要以无休无止的杀戮屠伐为前提吗。
一边是不忍违背的原则,一边是咄咄逼人的族规,他知道这是个必须要面对的抉择,无法抉择的抉择,才让人痛得想要流泪。那感觉就像是脚下的泥土中钻出一双魔鬼的利爪,紧紧钳住你的双脚,而一步之遥的地方就燃烧着你执意守护的珍宝。
不能解救,不能逃脱。
如今,所有的族人都知道他捕获了一匹堪称狼中王者的银狼,纷纷对他刮目相看,陈赞他是延续祭佘未来光明的英雄。
然而他高兴不起来,反而陷入自责的泥潭,慢慢沉堕。
山鬼轻扬着白皙纤长的手指,将流岁神树上结的果实重新数了一遍。
二百九十九个。只差一个就满了三百。
她颔首垂眸,明晦不清的神情浅浅掩进一片流漾的斑斓光泽中,面纱下的薄唇笑得苦涩清冷。
流岁神树是老山神仙逝前专程为山鬼种下的。起初它只有少女的手腕一般粗细,娉娉婷婷一支齐腰的幼苗,碧秀灵动。次年秋天它结下第一个果实时,就长到小腿粗细,且和山鬼一般高了。柔软细长的枝条上垂挂一颗鲜红透亮的仙果,象征着她任职已满一年。
老山神说,山鬼啊,等到它长出第三百个果实,你就走吧,我再也不会干涉你的自由。
年少的她伸出小指硬要和老山神拉钩为誓,眼神稚嫩而倔拗,她说,到时候我就算把你这山烧得一根草都不留,你也不能阻碍我。
未完待续
本文发表于《预见遇见》实体杂志2016年版第1期,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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