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我仿佛隐隐地听到了那一声呼救。
只要想起那条河,我就会想到他,我们村子里一位有点傻的人。
他与我同龄,如果现在活着,应该也已年近半百。只是在十几岁的时候,他便永远地融入了那条河流。
人往往是这样的,不该记住的事情,就会那么牢牢地记住,就像这个有点傻的人和有关他的一些事。
呼救与死亡无关。
那时我们村三面环水的自然条件,使炎热夏季的夜晚乘凉有了好的去处。男妇老少晚饭后,便会拉上席子到河堤上去,溜河风一吹,送来一丝丝的凉气,大家热意顿消。
那是一个夏日的夜晚,大家照常到河堤纳凉。正在东家长西家短地聊天,突然河堤下面的水边传来一边拍打着水一边喊着的声音:“救命呀,救命呀!”
夏日天气闷热,把不准是谁家的孩子淘,耐不住偷着到河里洗,不小心掉下去了。人们便急慌慌地跑下去,一看,原来是傻子坐在河边拍打着水喊着玩。
正常的人被傻子耍了!跑下去的人有人觉得好玩,有人觉得可气。但碍于大人的情面,人们也没怎么跟傻子过不去,只是连哄带拉地把他拉上了河堤,傻子被赶来的家长训斥了一番了事。
常在河边走,就正常的人来讲,也会有“哪有不湿鞋”的危险,对于脑子有些缺陷的傻子来讲,在这样一个环境里生活,把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失足河中。后来,傻子在它十五六岁的时候,淹死在了河里。
淹死的那个地方,是被我们正常人说的“很紧”的一个河窝里。“很紧”,就是在特别的时候,比如正午或夜晚,人走到那里会感到很害怕。
傻子淹死处,经常会淹死人。据大人们说,那是新近淹死的人在找“替死鬼”,找到了接替他的“替死鬼”,才可以“脱生”来世。
对大人们的这种说法,那时我们小孩子们都很信,要么没法解释。不光是我们,即便是心中不信有鬼胆子很大的人,也未必真的不怕。
后来长大了才知道,那个常淹死人的地方,河底有水草,而且是一个转弯处,每年的那个时候,河水流急时容易生漩涡。淹死的人,要么是被水草缠住无法脱身,要么是被卷入漩涡难以挣出。
正常的人不小心,或者不听大人的话尚且可能被杂草缠住,被漩涡卷入,何况傻子。
傻子死了,他的人生那么早就终于有了个结果。
阿来写了本书叫《尘埃落定》,里面的那位傻子少爷,能够在那么复杂的内争外斗中统治好一个土司部落,而且成为当地众土司部落的霸主,真是傻得不简单。
真傻或是假傻,起码给人的感觉是不那么正常,有点与众不同。但正因为有这个名份,做得对了,大家就会刮目相看,做得不怎么得体,大家也会体谅。
我们村里的那个傻子死了,不然的话,虽然未必会有什么做为,但或许也会在无需担心说错或做错什么中,活得无忧无虑的吧!
(八)
说完傻子的事,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当时也曾经做过的傻事。
那时自己很小,还不会游泳。一天在河边看大点的孩子游泳,忽然看见河水里漂浮着的一顶草帽。
当时的我就突然想看看草帽底下是不是盖着一个人头,于是便神差鬼使地伸手去捞,不知不觉也就下了水。
河边的水开始很浅,草帽向河里边漂,我就跟着向河里边走。我忘了自己不会游泳,也不知道了河水越往里边越深。好像只是一种潜意识的追逐,一种很蒙昧的企图。
后来就渐渐地走进了深水区,下意识地一声叫喊后,便开始被水呛得没有了声音。
幸亏那时在附近游泳的人多,后来那些水性好的大一点的人就把我捞了上来了,顺便也把那顶草帽捞了上来。
那时河边大一点的人都会游泳,救一个落水的小孩易如反掌。
我现在明白了,失足掉进水里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人发觉,没有人施救。
那些救了我的人们,把我放在岸边,交待几句别再下水,照样去游泳,像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一样。我也照样继续坐在河边看他们游泳。现在记不起来了,好象那时连一声谢谢都没说,甚至现在连救我的人的名字也记不起来了。
如果拿现在的标准衡量,那些救了我的人应该成为英雄,被宣扬被表彰。但他们没有成为英雄,好像那个时代不需要用如此的英雄行为来维护道义。
现在坐在这里想,那时候去打捞一顶帽子,着实是做了一件傻事。因旁边有人,最后被救出来了。而如果当时旁边没人,自己只是为了好奇,想看看帽子底下是不是有一个人头而搭上一条命,真是有点不值得。
说起落水里而死的事,就自然想起了三个人物;一个是屈原,投汨罗江舍身而去,是因为无力回天的爱国情怀;另一个是王国维,颐和园投水自尽,是为了那根深蒂固于头脑中的封建文化;再一个是老舍,太平湖自尽,是因为难以忍受精神与肉体的摧残。
而像我一样为了看一看草帽下面是什么的行为,确实是有点犯傻。
但傻是傻,那种行为一定有它那个年龄时脑海里萌生的某种念头的道理。是什么道理,我也不知道。
(九)
这条小河因为太小太窄,因此没有也不需要灯塔。
沿着没有灯塔的河走,有点流浪的感觉。
流浪是无事可做者无家可归的漫不经心的行走。其实说是漫不经心,有谁的流浪真的是漫不经心的呢?
我没有到过这条河的河口,但我可以想像,它的名字消失的地方,一定是汇入了另一条河,有了另一个名字,就象人的生命的传递。
它的名字消失的地方,就是这条河流消失的地方。
它的终点不是坟墓,它的流淌是一种无休止的延续,是一种存在的传递,传递给更大的河,最终流入海洋,进入水的天堂。
我跟着小河流浪至此,也想暂告一个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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