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已经读懂《小王子》的读者而言,这篇文章纯属多余。
对根本读不懂《小王子》并认为一本童话著作读懂亦可不懂亦可的人而言,这篇文章也纯属多余。
它只对那些读不懂这本书,但却认为这本书里有着某种神秘的东西,值得一个人在仅活一次的生涯里用点时间去读懂的人来说,还有点微薄的意义。我希望它是一个指向月亮的手指——我是说,我希望自己不要指错了方向,更希望你顺着我的手指找到了月亮之后,就赶紧忘掉这个手指的存在。那时候,你只须静静地注视着那个月亮:有浩荡的时空中,有过这样一个美妙的故事。
A 故事
一本中文版的《小王子》,其实只有三万来字。但是,有许多成人告诉我,他们连故事本身也理不清,读不懂。我不得不重新用简洁的文字来讲述一下这个故事:
在浩瀚的星空里,旋转着无数颗大大小小的星球。
在有一颗像房子那么大的星星上,住着一位王子。在这颗星球上,有小小的火山,有必须及时拔掉以免长大了挤爆小行星的猴面包树,有平凡的小草小花,还有一朵奇迹般美丽的玫瑰花。
因为受不了他所爱的玫瑰花的虚荣与谎言,小王子决定随候鸟一道旅行。
在拜访过另外六颗分别住着国王、虚荣者、酒鬼、商人、点灯人和地理学家的小星球之后,他来到了地球,降落于撒哈拉沙漠上。
在地球上,小王子见识了另外一些人与事。而当他发现自己星球上自称宇宙间独一无二的玫瑰,竟然在一个花园中开放了五千朵的时候,他失望极了,扑在草地上哭了起来。
直到他遇到一只狐狸,他想要求狐狸同他玩,让他忘记失望。
但是狐狸告诉他,除非他们之间相互驯养,建立独一无二的关系,否则他不能陪他玩。而且,人们还同样不能认识不用时间来慢慢驯养的一切事物。
这时候小王子才知道,自己星球上的那朵玫瑰,确实是独一无二的玫瑰,因为这是他驯养并被驯养的玫瑰,只属于他的玫瑰。
小王子在地球上游历了整整一年。一年过去了,小王子回到了他降落的地点:沙漠。他想要回到他的星球上,回到他的玫瑰身边。
在沙漠里,他遇到了一位迫降的飞行员,并请求为他画一只绵羊,可以吃掉星球上的猴面包树。
在八天的相处中,他们也相互驯养,建立了友谊。最后离别的时刻来临了,小王子让一条毒蛇帮忙,让自己的灵魂回到了有玫瑰在守候着的星球。
而他的故事,则由那位飞行员带给所有的读者。
B 围巾,角色
去山西的时候,同行的高丽霞围着一块特别的围巾:围巾本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它的颜色,恰好与《小王子》中小王子所围的那块围巾一样,是十分明亮的金黄色。
因为我们曾把这次旅行称为“到B612星球上去”(B612是人类对小王子所居住的那个星球的命名,不过小王子可能并不知道),所以就开玩笑说,应该给每人发一块这样的围巾,让它成为我们这次远征的旗帜。
是啊,荒芜的季节里,如果有这样一行人,把这样鲜艳的颜色围在颈间,在冬天的北方街道上走过,整个世界也一定会因此而灿烂起来的。
只是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已经长大,那样的少年心情,纵然向往,纵然羡慕,也只会是一次口头的勇敢而已。顶多,我们会让它偶尔地绽放在心上。
又有人提议,我上课的那一天,得把这块围巾借给我,让我围着它去上课。当时大家都很赞同,我也笑着说好啊——我们以为,这又是一次长大了的人们所做的口头上的勇敢而已。
不料等到一个星期后,我站到讲台前为孩子们上《小王子》的最后一堂阅读课时,高丽霞真的把那块围巾交给了我——她还特意洗干净了。也许大家真的以为,这一次我想扮演一下小王子。就像在《爷爷一定有办法》里,我扮演了聪明能干的爷爷一样。
那真是明亮的一抹金黄,可是我说:我不能围上它。因为,今天我不是小王子,今天故事的主角,是课堂上的那些孩子们,他们才应该围上这块围巾。
每一个读者在阅读一本书时,总会不自觉地把自己当成了书中的主人公,站在他的位置来思考问题。因此当我们打开《小王子》的时候,我们会遇到一个角色的困扰:“我”究竟是那个讲述故事的“飞行员”,还是那个故事中的主角“小王子”?随着故事的推进,读者会渐渐地认同自己是那位出尘的天外来客小王子,把他的空灵、洁净、纯真依附在自己的身上。这本是书籍最大的奥秘,通过这种善良、美好的一次次依附,读者也就渐渐地变得和故事中的主人公一样善良、美好起来。
但是,作为一个教师,他本该知道,在一次教育事件中,真正的读者是那些孩子。也就是说,引导着孩子们读这本书的时候,就要努力地让孩子们意识到自己就是那个小王子,或者说可以是那个小王子。这个光辉的角色,应该让孩子们来扮演,老师无论有多精彩,也不应该篡位成为小王子——教师的篡位,必将让孩子们无所适从,找不到自己最合适的位置。
本来,书中有一个极好的角色,适合导读的教师——那只告诉小王子“驯养关系”的狐狸,书中的智者。狐狸在书中既是一位教导者,又是一位和小王子建立了深厚关系的驯养者(同时也是被驯养者),就像教师既是学生的导师,但又通过共读,通过共同生活,和孩子们建立起深厚的情谊的人。
只是,在我们的整个故事中,和学生建立起驯养的关系的并不是我,而是马玲。所以,我无法将她的这个角色掠为己有,我只能从故事中,为自己再寻找一个原型。那么,我该是谁呢?
我捧着围巾朝向孩子们,对他们说:你们拿到围巾了吗?把它围在你们的脖子上了吗?把它甩起来随风飘扬了吗?
孩子们说,我们准备好了!
课,就这样开始了。他们是小王子,B612星球上的主人,而我,会是谁呢?
C 狐狸,或者驯养
在动身之初,我们就已经知道,把《小王子》带给一群山西的五年级的孩子,必将是一个注定的错误。
这是一本长大了的人读不懂的书。绛县一位极有威望的语文教师,亲口告诉我,她读到第八章的时候,再也无法读下去,因为她实在读不懂这本书。而在论坛上,那些年轻的老师们,也一样表达了这样的困惑。
这同样也是一本没有长大的人读不懂的书。它和《彼得潘》不一样,那是属于没有长大的孩子们的书,而这本书,无论是星球的隐喻,还是驯养的感受,只有经历过、失落过、孤独过、绝望过的人,才能够深深地体悟。
所以,在毛虫与蝴蝶——新教育儿童阶梯阅读中,这本书和《永远讲不完的故事》一道,被列入了阶梯在小学阶梯的最后一级。也就是说,除非在前面的几年里,按照阶梯读过那么多优秀的童书,才能够在这个阶梯的某段终点处,享受到《小王子》所带来的美妙与孤独。
但是因为手头暂时调不出其他的书,有些书又太厚,再加上我又不愿意重复上以前的童书。所以就带了这本书,作为一次冒险,就像小王子到另外未知的星球上一样,来到了山西绛县。
其实真正把这本书带给孩子们的并不是我,而是马玲。是她,让孩子们逐渐地走近这本书,走近小王子的世界,在和书建立起那种神秘的关系的同时,彼此间也建立起润泽的联系。
从一个星期前的星期五,我们刚刚到达后的那个下午,马玲就带着这本书走进了教室,开始了她整整一个星期的“共读”之旅。
这样的共读,其实就是一次真正的驯养,心灵与一本书的相互驯养,心与心之间的相互驯养。这整个过程,真的如书中所说,是慢慢地靠近,慢慢润泽起来的。
这整个过程我在这里不再一一细述,也许在局外人看来,也无非就是带着孩子们读啊,读啊,读啊。在阅读中,结合着早上的晨诵,结合着孩子们的绘画作品,和几个小随笔。但是就这样一天天地走下来,到一个星期后的星期五早上,当陈金铭上晨诵《送别》(长城外,古道边)时,泪水突然地涌现在每一个孩子,和共同相处了一个星期的受培训教师的眼里。
每个孩子拿出了他们悄悄准备的“礼物”,送给他们喜欢的“马老师”。那些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纸片里,是他们收获的“麦子的金黄”,或者说“泪水的神秘”。
这种人与人之间的润泽的联系究竟是如何得以建立?又是如何遇到破坏?这种联系对阅读这本书而言又有着怎样的意义?这些问题一直萦绕在我的脑隙,也许我将找不到答案,但有几点可以确信无疑:这种关系更多地源于心而不源于脑,它们不是知识,而是心灵的渴望,及其对渴望的正确的聆听与回应;如果不是先建立了这种关系,那么想让五年级的孩子们读懂这本书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一旦建立了这种关系,这本书读起来也就不那么艰难,因为他们将以自己的经历来诠释什么叫“建立联系”,什么叫“驯养”。
于是在阅读的过程中,出现了这样的对白:
“星期一,有一只‘狐狸’,从很远很远的一个星球来到了城内小学,面对这个完全陌生的星系,她很担心啊,她在这里会不会找到朋友……”
“最好是在同一个时间来。比如说你在下午两点钟要来的(两点钟我们的午读开始),那么从一点钟起我就开始感到幸福了。时间愈近我感到愈幸福。到了两点钟我已激动不安,我发现了幸福的价值!……”
有个小女孩改写了这个星期里晨诵过的诗歌《千屈菜》,她说:
亲爱的马老师啊!
你就像长在河岸上的千屈菜,
开着芳香四溢的花。
河水流了很远很远,
一直流到遥远的大海。
在很大,很大的大海里,
我是一滴很小,很小的水珠。
我会一直想念着您——马老师
我是从你寂寞的千屈菜的花里,
滴下的那颗露珠。
2019重发于重庆永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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