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自一人坐在灵车里,骨灰盒放在膝头,一手扶着,另一手扶着凳子保持平衡。这种一尺来高的硬木板凳让我坐着很局促,坚硬的木板隔得我屁股生疼。上车时,司机未等我坐定,砰地将后背上关上。我瞬时感到浑身被一股阴冷的空气侵袭。这个空间曾经运过多少死尸,送过多少骨灰。我心生一股夺门而逃的冲动。站在火化炉的出口,看到死者的骨灰从滑道徐徐滑下来。我心中产生一股巨大的震颤。这才是人的最终归宿,无论你生前有钱有势,多牛逼傲慢,到头来就是这么一堆灰烬。胖子等得不耐烦了,用一个扫把沙沙地扫一个铁皮斗里,一块块的,还冒着青烟。接着他一手打开放在台上的骨灰盒的盖子,随意倒到里面,外面撒了几块,他用手捡起来塞进去,盖上盖子,用黄布一裹。说了声:家属!便递到我手上。整个过程熟练而冷漠。典型的工厂标准化操作。我捧着骨灰盒,跟路生出来,秋生早一步出门等着点然爆竹。我讨厌鞭炮爆裂呛人的硫磺味道,我担心爆竹的碎屑飞溅到我名贵的西服上。穿过弥漫的黄色烟雾,我心生一股悔意,我不该连夜赶来,给俩钱和遥控指挥就行了。毕竟乡下,说闲话、嚼舌根子也没什么威力了,旧道德大概会随着残留的老家伙们带到棺材里去了。
大约是没拿到香烟,司机开车明显有了火气,开得一窜一窜的。把我弄得身体前仰后合,左右晃动,骨灰盒差点从我膝头滑下去。我赶紧用手按紧了。两脚使劲抵住车底,一手扣住板凳。我冲前面大骂:他妈的,给老子好好开车。
驾驶室跟车厢有挡板隔开,司机似乎听不见,或者假装没听见。我心里这个窝火!居然被这种小角色戏弄。我竭力抵抗了几分钟,脸上的虚汗冒出来了。早上到现在水米未曾打牙,血糖有点低了,头有点眩晕,心脏突突地剧烈跳动。一种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因为两包烟被这个王八蛋整死,转眼间变成一坛灰烬。
一张半径一米余的圆形玻璃台面缓缓转动着,当中摆着一只巨大的帝王蟹,四周摆着扇贝、蚝、三文鱼生鱼片、鲍鱼,蔬果。满满当当。一个上了年岁的秃顶男人居中而坐,另一个瘦高的男人左下手相陪,手边搁着一个茅台酒瓶。两人一面大啖,一面说笑,食物的壳屑堆成小山相仿。房门轻轻推开,走进两个年轻貌美的女人,笑颜如花,瞬时蓬荜生辉。秃顶老男人无心吃喝了,两只充血的眼珠只死死的盯住美人。高瘦男起身,令二女一左一右搀老家伙起身出门,楼梯口如同巨兽张开嘴巴,老男人和女人们渐渐隐没。
高瘦男面上笑容瞬时消散,颓然坐在客厅沙发,良久起身晃晃悠悠出门,院外听停车一辆黑色的奔驰桥车。男人开车门进副驾驶,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驾驶室女人三十许,短眉、小眼,五官普通,只是眼眸灼灼闪光,掩饰不住内心的热切的欲望。汽车徐徐开出别墅区,接着出了小区,在阒无人声街道快速奔驰,拐到一处丛林边缓缓停下。两人搂作一团。
灵车嘎地一个急停,我激灵睁开眼睛,身体往前撞出,哐当一下肩膀撞到前方隔壁,翻倒在车厢内,骨灰盒脱手碎裂,白灰色块状的骨灰撒了半车厢。我忍痛爬到凳子上坐下,不动声色,司机掀开后备箱,一股强烈的阳光射进来在,新鲜的空气涌入,我好像在岸上被晾了许久的鱼重新回到水里一样,瞬时活了过来。我扶着凳子将脚步探出车外,一只脚够到地面之后,才缓缓将另一只脚挪下来。
司机立在一边,两手交叉在胸前,只顾冷笑。我原本准备一落地上去就给他两记耳光,可是瞬时头昏目眩,几乎要栽倒在路侧的灌木丛中。秋生停车在前面等我们,见状马上扶了我一把,我指了指司机:这王八蛋作怪!
秋生一手扶着我,一手如戟指着司机,破口大骂:狗操的,你今天别想走!
司机不甘示弱:狗操的,他自己坐不稳,想倒打我一耙,说到哪里去我都不怕。
秋生冷笑: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他是谁?你去整个安县打听打听张文生。公司马上上市,身价一两百个亿,把一根毫毛就可以荡平你那个火葬场。
司机听了这话,顿时慌了神,兴许是对我有所耳闻,乡下人最喜欢添油加醋的传言,仿佛自己脸上有光似的,就像秋生恫吓对方的方式。司机呆了呆,脸色刷白,顿时服了软:老天,我做梦也没想到拉的是这么大的老板!一般大老板阵势…他啰里啰嗦的词不达意。
我脸上虚汗流个不停,快要昏过去了,我问秋生:车上有没点吃的,我血糖有点低。可乐最好。
秋生踌躇:我开车去老桂店内拿去。一边惶恐的司机听了,连忙喊道:我车里有。慌忙到驾驶室拿了来,拎着半桶打可乐递上了,里面泡沫翻滚,一面摸着脑袋说:莫嫌脏,我没有对口吹过。秋生接过来拧开盖,递给我,我咕咚咕咚灌了个底朝天。打了两个嗝,感觉活过来了。司机看看我,又看看车厢内的骨灰,哭丧着脸说:我要知道你是张大老板,我肯定小心翼翼开车…。要不,我开回去重新找个新骨灰盒装下。
秋生仍不依不饶地教训司机:张总是太忙,还不及摆场面。前年张总娘做白事,场面恐怕整个安县谁比得上,光县里领导就送了十几花圈。
既然被秋生点破身份,我也不好再为难司机了,闹大了传出去倒显得我因为抠门被司机戏弄。于是我对司机说:再回去错过时辰了,你把骨灰盒拼一拼,洒在外面的骨灰扫进去,再把黄布裹紧一点,系上吧。
司机听了,慌忙去找了一个笤帚来扫骨灰,又央求秋生帮忙一起弄。我掏出手机看了看微信,马薇薇发了一个微信:别忘了昨天说了什么?
马薇薇是我前年找来的一个销售,老家河南的还是湖南的?一张饼子脸,脸色姜黄。论姿色很是一般,不过身体高挑,一年四季爱穿紧身裤,恨不得把下半身露出来展示。她脑子不算灵光,不过很豁得出去。有时候冲到猛了,豁出去了,单子也回不来,但这种事情我总不能去现场示范去教她。昨夜安顿老朱,我叫她送我去机场。我那辆黑色奔驰不时让她开着,极大满足了她的虚荣心。路途我对她说了什么或者发生点什么,我记忆模糊了。我最近有几次喝断片,干过什么说过什么醒来后一点想不起来。
秋生和司机把骨灰盒弄好,不知司机从哪里找来一根细尼龙绳,扎缺口系得紧紧的,如同一个古代的大印。司机递到我手里,惴惴不安地看着我,生怕我再为难他:张大老板…我…
我扭头看秋生:车上带烟了么,给他两盒。
秋生跑到他破车上找了两包烟丢到司机怀里:我们张总什么层次,能跟你一般见识。
公墓在公路傍便的一片荒山上,一条田埂路穿过去,两边稻田满是荒草,在田埂路的尽头早安放一个半人高的粗木桌子,摆设香炉。众人早等得不耐烦了。见秋生引着我捧着骨灰盒走来。牛进喜高声喊道:吉时…已到。用手中的烟点着长长的鞭炮,我只好穿过黄腾腾的烟雾,在碎屑四溅之下将骨灰盒提给提前回来主持仪式的路生。他将骨灰盒放在桌子上。然后将一把香递到我手里,我面对骨灰盒,就着香炉内的烛火点着了香,弯腰拜了三拜,将香查在香炉内,地上烧了一叠纸钱。让开之后,散落荒田的其他人蜂拥而上,抢着履行仪式。
跨国一条沟渠,便是公墓所在。大约十几行、十几列,秘密麻麻排列着一百多个墓地,公墓三面都是莽莽蓁蓁的草木。大约是怕燎着林子,放鞭炮、烧纸钱只能在对岸的荒田里进行。堂哥说:烧多少纸钱都是一笔糊涂账,下面的鬼非打起来不可。
墓地已经被葬了十来个,他们让我选一个,我对哪个都没什么意见。牛进喜说第一排第三个风水好,我无所谓地点点头,只想早点结束,吃完饭就往机场赶。
好歹不用我捧着骨灰盒了,山上草木缠绕,我这身穿着,一不小心就能绊倒。堂哥捧着骨灰盒蹒跚地跨国沟渠上到山里去了。
泥水匠早等候在墓穴,一手提了一直大雄鸡,捏进了翅膀和脑袋,扒光了脖子处的鸡毛,一手提了菜刀,等骨灰盒送到时,他一刀割开鸡脖颈,将血沥在墓穴内,扯着脖子高声唱道:吉穴发兆,保佑子孙兴旺,升官发财…
我心里一阵冷笑,我们张家哪有子嗣,还保佑个屁?!况且,老缺这个死鬼有能耐保佑谁呢?
泥水匠说毕将雄鸡丢在一傍,任由它扑腾。一手接过骨灰盒放于洞内,然后砌砖。砌毕,直起腰来,将刁在嘴里的香烟夹在手中,又接着唱道:世世代代兴旺发达,当官发财呦….
泥匠卖力地唱着,翻来复起就是:兴旺发达,升官发财这么几句。堂哥走道我身边说:老赖喝彩舍得卖力气,不像别人,杀完鸡就不唱了。
我第一次知道乡下做白事有这种专职的喝彩人。就像我前年为老娘做白事,几乎把乡下能凑到的乐器都凑齐了。真是哪行哪业都能新的赚钱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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