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夫

文｜严书芳

（1）

 他比我年长13岁，在我姐姐24岁，我14岁那年，成了我的姐夫。

对一个弟弟来说，姐夫这种亲戚不是特别重要，他只是姐姐的丈夫而已。但他特别的让人放心，脾气温驯，干所有的家务活，把工资全部上缴给姐姐，所以我们一家人都认为，姐姐嫁给他，真是太安全了。

 事实也仿佛真是如此。在姐姐婚姻存续的那些年，他们一直过得很幸福。而且他和我的关系也很好，我大学毕业后，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让我进了他的单位，成为了他的同事。 他在单位是个小领导，科室里人人都知道我是他的小舅子，对我格外关照。 他不拿架子，对谁都笑眯眯的，也没有私心，做事讲究公平。所以下属们谁也不会处心积虑拍他的马屁，更不必担心会被穿小鞋。

 刚刚大学毕业的我，真诚地佩服他的人品，很欣慰自己有这么一个姐夫。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开始对他的人生哲学，以及处事方式有了一点小小的怀疑，我觉得他太老实，太没有企图心了。和他同时进单位的，好多都混上去了，他还老老实实呆在科室里，每天朝九晚五，不应酬也不拉帮结派，到下班时间就回家，还顺路拐去菜市场买菜。

 他不适合走仕途。 可事实上，他的履历多么辉煌，本单位第一个硕士研究生，是局里重点培养对象。 有些人就是这样，将上天赋予他的机遇白白浪费掉，他自己并不可惜，倒令旁观者为之叹息。

 可我每每露出这层意思，他便教训我，说我年纪轻轻，不想着如何脚踏实地，却总是好高骛远。他说：“你所做的事，只要对得起你拿的那份薪水，就足够了。”

（2）

 他的教诲没有起太大的作用，反而隐隐让我起了逆反心理。我和他的价值观不一样，我认为一定要有所作为才对自己的人生有一个交待。

然后，我觉得我是对的。因为我谨慎的工作作风，成熟圆滑的处世态度，在单位的好人缘，不在他之下。 更重要的是，我比他更懂得审时度势。 单位财政吃紧，颇有入不敷出之虞。我连夜赶写了一份报告，外加详细的相关数据，提出在单位内部实行工资改革。 这份报告，我没有直接呈给部里的领导，而是给了我们局长。 然后，局长以他自己的名义，将这份颇具建设性的报告呈了上去。 从此，我就成了局长身边的红人，很多好事都会莫明其妙砸到我头上来。

而我的姐夫，在我的衬托下，更显得没有存在感了。 有时候家族聚会，我妈会引以为傲地谈起这件事，这时他便会淡淡地说：“溜须拍马而已，也没什么好彰显的。” 大家一致认定他在妒忌。姐姐还吼他：“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没出息！”

当然，他和姐姐的感情是很好的。我们一致认为，作为领导，他不够份量，但是作为丈夫，他百分之百合格。 直到，他提出和姐姐离婚。

（3）

 他执意要离，不听任何人劝。 姐姐也是个高傲的女子，绝不做小伏低。父母愁得觉都睡不着，因为二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问题，谁也不说具体原因，苦了当时才十岁的小侄子。

站在男人的角度，我自然认为是姐夫是因为当了多年的家庭主夫，陡生厌倦。 我便去劝他，让他慎重考虑，毕竟一个男人要想有所成就，首先应该有一个稳固的家庭作后盾。 不得不承认，这时的我，已经远不如当初那样尊敬他，因为我在单位比他吃得开。 那时的我，是一个春风得意，又恨铁不成钢的小舅子，满以为他会认真考虑我的意见。

我爱我的姐姐和小侄子，希望他们幸福。而且，我死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折腾。毕竟他年纪不小了，而他的仕途，显然也到头了。 所以，我的劝说是语重心长，却又暗自夹带着勒令威胁，说到后来已经语气很不好了，他当然能听出来。

 但是十天后，姐姐给家里打来电话，说离婚手续已经办好了，她已找了房子搬出去。 那一瞬间，我顿时感到被漠视的屈辱。

（4）

 他不再是我的姐夫。 他只是一个完全可以被无视的小科长，况且凭着我的聪明能干，前途远大是自然的事。我不把他放在眼里，也是自然的事。

 他能看出来我讨厌他，但从来不解释什么。有时候，我故意和他作对，把最没人干的活儿推给他，干砸了领导责难时，又全部推到他头上，他也不说一句话。 我越发一帆风顺，别的科室的人来我们办公室，眼睛里是看不到他的，第一个叫的，总是我的名字。有饭局或应酬，总是让我出马，以前遇上这种事，我会拼命拉他同行，让他有被领导赏识的机会，但现在我不再理他，这时候的他便缩在办公室的角落里，像一个灰白的影子。

离婚后，他更加萎靡了，像一块陈年的木头，干枯，破败。 可是，我对他的恨并没有完。 姐姐离婚后过得也很不幸福，一个人带着侄儿，又要上班又要带孩子，活得鸡飞狗跳。每次看到姐姐那一脸的倦容，我就更恨他一分。 同样是离婚，男人不过是过得单调点。想得开的，很快就能梅开二度，照样娶回水灵灵的大姑娘；但是女人，却为此搭上了整个后半生。

 这天，我听见他在打电话：“妈，我没事，就是哮喘有点犯，还好过几天我们单位会组织一批人去疗养。” 他身体不好，哮喘连着发作好几季了。与我们单位挂钩的那个疗养院里有个专家治哮喘很有名，够级别的人都争着去，有些人都去好几次了，这一次，好象总算轮到他了。

 晚上，我陪局长赴一个饭局，顺口就问起了疗养的事。不出所料，他的名字在局长的考虑之列。 于是我说：“他啊，身体那么好，提着自行车能上五层楼。应该把这个机会让给更需要的人，比如老洪。” 老洪是刘处长的表弟，而刘处长，则是局长的死忠。

 除了讨好我应该讨好的人外，我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不想让他如愿。一个抛妻弃子的男人，有什么资格享受人生？ 于是这一次疗养，又没有他的份。

冬天来了，他的咳嗽更剧烈了，有时候咳得趴在桌上，喘得像头老牛。 我就在这一声紧似一声的喘息里，漠然地按着电脑鼠标，心里有个地方在空洞地回响，却极力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5）

 国庆大假刚过，却迎来了我的冬天。 这天，局长被纪委的人带走了，同时被带走的，还有一位女会计。同事们纷纷议论，说局长因为受贿被人告发了，涉案金额高达数百万元。

人人噤若寒蝉，而最惊恐的人是我。 我是局长身边最亲近的人，他出事了，我虽然自认清白无辜，却无比害怕受到牵连。 那段时间，人人都躲着我走。再也没有饭局或应酬热火朝天地拉着我，再也没有同事们热情的笑脸。各科室提到我的名字，都一脸鄙夷。 我这才明白，自己所谓的好人缘，不是我的个人能力和人格魅力换来的，大家隐忍着我的嚣张，已经很久了。

 他也没有理我，他已经很久没理我了。 我变得孤独不已，每天默默地上班，默默地下班，最重最累的活儿，不知不觉就堆到我跟前，再也没有人和我客气。 这天，隔壁办公室发生了一起桃色纠纷。刘处长的爱人打上门来，说刘处长在外面养小三，而小三就藏在这个单位。 这条惊天新闻将所有人的神经唰地一声捏拢了，人人都扑到门口去看热闹，然后隔壁办公室的李美珍就被处长夫人揪了出来，说她是不要脸的小三。 两个女人一番打闹后，才在众人的拉劝中散开。

（6）

可是第二天，很多人都说刘处长的老婆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单位里有人告密。 而李美珍也不是没有来头的，她叔叔是部里的组织干事。 于是，就有人去讨好李美珍，告诉她，告密者是我，是我向刘处长的夫人揭发了她这个小三。我这么做的理由是，我一度与刘处长过从甚密，刘处长跟着局长倒霉后，我便趁机落井下石。

 我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何况，李美珍岂是好惹的，那是单位里有名的泼妇。 李美珍直接冲到我的办公室，把我桌上的所有东西都摔到地上，指着我的鼻子，一口一个瘪三。 我这辈子都没这么委屈过。

 他，我的前姐夫，就在此时站在李美珍身后一声大吼：“你没有证据，凭什么血口喷人？再说，你干的那是什么有脸的事？亏你有脸跟别人叫板！”他看看我，又说，“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年轻，鲁莽，做事情急躁，但你要说他会搞这种烂事，绝不可能，他的品格没有这么低！”

与他共事多年的同事，从来都没有人看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所以连李美珍也被震住了，灰溜溜地走了。 他也慢慢走回自己的座位，不再向我这边看一眼。 可是下班时，他忽然走过来说：“晚上一起吃饭吧，我炒几个菜。” 我可以将这邀请视为怜悯，甚至是嘲弄，但是我接受了。

 那是自从他和我姐离婚后，我第一次去他家。屋子打扫得很干净，可是空荡荡的，一进去就觉得冷。 这晚我们都喝醉了，单位里的事，一件也没说，也没什么好说的。唯一提过相关的话是，脚踏实地做事，问心无愧就行了。 我在他家的地板上睡了一夜，迷糊过去之前，我只记得他说了一句话，他说：“我从没对不起你姐。”

（7）

 他和姐离婚，是姐有了外遇。 可是迫于世俗名声，他答应替姐保密，宁愿被所有人误会。

他知道我姐不爱他，我姐喜欢追求权势，实现辉煌人生价值的人。他说他能理解，会祝我姐幸福。 可惜，我姐没能幸福，她外遇的那个男人，权势是有，但良心也薄。没几个月，就厌了这段关系，于是姐没了着落。

 自始至终，他没有就这段关系吐露一个字。这些事，是我从姐嘴里逼出来的。 我问姐：“还愿不愿意回头？姐夫一定会原谅你的。” 姐摇头，她说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把它走完。 我再去问他：“愿不愿意重新接纳我姐？” 他笑了，摇摇头说：“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们不合适，不想把她耽误了。”

于是，他永远都不可能再成为我的姐夫。他爱我姐，尽管他不肯说一个爱字，爱在他的字典里，就是成全。

 因为有他，从此，我不再害怕去单位上班，面对那些冷眼。所幸的是，冷眼越来越少，大家慢慢忘记了那个曾经嚣张的小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谦逊，平和，勤快的人，直到有一天，有人对我说：“你的做事风格，怎么和罗天越来越像了？”

罗天，是他的名字。 对我来说，罗天就是姐夫，是我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