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夫

本文参加简书七大主题征文S2，主题：玩笑

外乡人在大街上看见李太公，打死也不相信他是阔佬。一身颜色可疑的衣裳，说是下人苦力的短打，前后却拖着两片长布条儿，说是当老爷的才可以穿的长袍，腰里却拴着条马车夫常用的鼓鼓囊囊的褡裢，把长袍原本飘飘洒洒的风度，勒得没了影。

风吹断的枯树枝、踩塌了脚跟的破棉鞋、几片烂了边、剁碎还可以喂鸡的菜叶子……但凡略有用处的，李太公都要一边骂一句：败家子啥都乱丢，一边捡起来塞进褡裢。他走过的地方，扫大街的就不需要动扫帚了。

这一天，街坊们烧早饭的炊烟陆续散尽，李太公每天早晨例行公事的拾破烂结束，背着褡裢回了家。赵乡绅的老管家迎上来，挤眉弄眼。进了内室，老管家才低声说，李太公的儿子李家宝逃学好几天了，伙同街面上一帮浮浪子弟，赌钱、喝酒、看戏、听曲，到处游荡。

李家宝和城东南葑门脚下的赵乡绅的小女儿，早就定下了娃娃亲，两家门当户对，互相都满意。姑苏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请个博学塾师在家，教孩子读书。李太公虽然平门外良田百亩，观前街店铺十多间，每年佃户租户交的钱粮流水一样吃用不尽，但他一想到每年给塾师的银钱，还是肉疼。

山塘街有处义学，是一位退隐高官做善事，捐资助学办的免费学校，专收交不起学费的贫寒子弟。李太公厚着脸皮，把家宝也送了过去。

开头一年还好，家宝早出晚归，像个读书郎的样子，李太公暗自高兴，从此不管不问，只一门心思拨拉自己的算盘。赵乡绅颇为不满，晓得亲家倔驴脾气劝不动，只好自己十天半个月到义学里，找塾师喝茶，悄悄查问。

李太公摇摇头：“我不信。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倒也好些银子花费才行，他哪来的钱？况且，阿福每天中午送饭到学堂里去，带着空饭篮回来禀告，从来没有说家宝不在学堂。”

老管家急了：“我家老爷难道空口说白话？”

的确，赵乡绅性格直爽，做事谨慎，是有名的端方君子。李太公答应好好查问，送走老管家，喊来阿福，猛然一拍桌子喝到：“少爷好几天不在学堂，你个狗奴才，把饭送给谁吃了？”

阿福年龄不大，比家宝还小三岁，是个家养奴仆，生下来就跟着父母，察言观色，伺候老爷，早就历练成活猴一般。当即睁大双眼，吃惊道：“哎呀，少爷天天在学堂，这是谁在老爷面前扯谎？”

李太公本是诈他一下，见他一个半大孩子，面不改色，对答如流，只当说的实话。等晚上家宝回来询问，因为阿福早就通风报信，所以家宝立刻嚷起来：“谁在瞎说？喊过来我和他当面对质，赏他几耳光。”李太公信以为真。

过了几天，赵乡绅又派老管家带口信，语气严厉了许多：“养子不教父之过，太公为啥纵容儿子不管教？”李太公吃惊了，当即派个老仆到学堂，果然不见人影，学堂先生说：“家宝说家里事忙，好几天没来上学了。”

李太公大怒，一顿棍棒把阿福打得说了实话，原来家宝天天给阿福些小钱，所以收买得阿福死心塌地。饭是都吃了，只不过是在约好的路边凉亭里吃，而且吃得马虎。自家饭菜翻来覆去就那几样，哪里比得上饭店里的可口？所以大半进了阿福肚皮。

学堂先生也一样，家宝常买些小东西孝敬，那先生贪了些蝇头小利，又见家宝轻浮，不像个读书材料，李太公也不像个真心让儿子读书的样子，所以装聋作哑。

李太公气得手脚乱颤，恨不能将那不肖子一把抓过来打死。幸亏李太公还有个大女儿在一旁苦苦解劝。女儿名叫素贞，二十岁的老姑娘了。因为李太公一想到嫁女儿必须白白陪送一笔嫁妆，就肉疼，所以耽误了。

素贞心善，见爹糊涂弟弟不懂事，娘又死了，自己如果不在，这个家不知道会败坏成什么样子。唉，婚姻不婚姻听天由命吧。她每天操心家务，倒像那父子俩共同的小妈。

晚上家宝一进门，太公刚骂了一句：“胡作非为的畜生！你干的好事！”素贞立刻接口道：“弟弟，还不跪下赔罪？”

家宝聪明，扑通跪下，一脸的委屈惶恐：“几个要好同学，一家老人做寿，一家大哥迎亲，喊我去帮了几天忙。爹爹莫生气，我下次再也不去了。”李太公又信以为真，骂了几句，关在家里，不许出去。

第二天，有人要卖几十亩田给李太公，商量好价钱，写好文书字据，太公到卧房箱子里取银子，开箱一看，两千多两银子，只剩下一小半。李太公恍然大悟，随手扯下又粗又长的杉木门栓，直着喉咙喊家宝过来。

一千多两银子啊！简直像一千多刀割在身上。急怒攻心，下手又快又狠，家宝满地乱滚鬼哭狼嚎，赶快从内裤暗袋里把钥匙掏出来，老实招供：怎么偷配的钥匙，怎么偷顺了手……又是疼痛又是害怕，手抖得拿不稳钥匙，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李素贞一边捡起钥匙交给父亲，一边苦劝。李太公见儿子可怜，又心疼起来，丢了棒子，一屁股坐在墙角大哭：“娘子！你睁眼看看吧。你病死五年了，我怕后娘委屈了他，没有续弦。我自己粗茶淡饭，天天开小灶给他大鱼大肉。我一件衣裳穿多少年，年年给他添四季新衣裳。谁知道辛辛苦苦养出个败家子。如何是好？”

素贞出主意：“弟弟今年虚岁十六了，不如把媳妇娶进来？赵家小姐才貌双全，必能收住弟弟的心。有媳妇绊着，远了那帮坏朋友，就好了。”

也只好如此。两个月后，一顶花轿抬新人进门，家宝见媳妇玉英漂亮，娘家陪送的嫁妆丰厚，仿佛天上掉下一出活色生香新玩意儿，比山塘街那些泥巴兔儿爷、不倒翁啥的，好玩多了，因此欢喜异常，小两口恩恩爱爱，天天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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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英被父亲从小调教成了女夫子，开口勤谨闭口孝义，家宝讲不过她，也不恼，腆着脸笑。家宝俊秀的面孔很像他去世的娘，脾气也像，爱笑，一笑更好看了，玉英不由得跟着也笑了。

而家宝喜欢的打拳、跑马、斗鸡、唱戏、猜拳、行酒令……玉英一概不会，心里又惊喜又害怕：好玩是好玩，有趣是有趣，可西洋镜一出接一出，日子岂能如此胡过？将来可怎么得了？

一个月后，新鲜劲儿过了，家宝感觉自己娶了个木头人。比起那些又会弹、又会笑、又会唱曲、又会撒娇发嗲的戏子们，玉英实在差太远。

正好玉英有事回娘家，家宝于是人不知鬼不觉，闪出门去，找到老朋友，各处玩耍。手头没钱不能尽兴，于是使出旧手段，不敢再偷父亲的，把玉英陪嫁箱子里的值钱东西，偷了大半。

玉英回来发现，以为遭了贼，叫嚷起来。李太公一颗心刚放肚子里一个月，以为浪子回头了，不料小畜生变本加厉，连老婆的陪嫁都偷。这种没有脸皮的东西，要他何用？不如打死，免得将来被人耻笑。所以这一顿毒打，连素贞也劝不住了。

玉英没想到公公居然下如此狠手，并不是装装样子让自己消气，实在是动了真格往死里打，越看越害怕，撒谎说：“公公息怒，一时惊慌没有看清楚，刚才仔细检点，原来没丢多少东西，不算什么大事。”

一听没丢多少东西，李太公马上消火了，喊来全家人，喝令谁也不许放少爷出门。老爷少爷都是爷，家人奴仆敢得罪谁？所以，家宝只要瞒着父亲一个人就行了，瞅了空子，偷跑出去，夜里再溜回来睡觉。家里东西偷不成，家宝于是写了字据将田产抵押出去。那帮放高利贷的，晓得这是个缺心眼的摇钱树，争着抢着要把钱借给他。

手头钱越多，胆子越大，挥霍起来越没底。玉英夜夜苦劝，家宝只是嘻嘻一笑。怕事情闹大，玉英偷偷禀告了公公。李太公马上派家人四处寻找，家宝听到风声，晓得这次被捉回去，必然被锁起来，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夜里也不回家睡觉了。一辈子也不想回去了。

只要他肯花钱，自然有人收留，赌场妓院、狐朋狗友家里轮流借宿，一有风吹草动，立刻换场，半年过去了，父子俩在姑苏城里大街小巷团团转，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

李太公始终没有捉到儿子，狠下心，写了一纸诉状，告到县衙，求官府捉拿逆子。果然官府神通大，很快有人写了纸条半夜丢到李家门口：“令郎在石湖玉带桥下王老三家，速去。”

李太公带领七八个家人，赶到王老三家后门包抄，恰巧碰见家宝和两个朋友说说笑笑，一起推门走出来，李太公二话不说，弯腰捡起一块大石头，照准家宝头顶砸去。家宝身手敏捷，闪过一旁，推开父亲，跑了。李太公被推得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喊道：“谁拿住逆子，重重有赏！”

阿福虽瘦小，腿脚却快，紧追着不放，其他人都远远甩在后面。家宝练过些花拳绣腿，于是猛停下来，扎好马步，狠命一拳，打在阿福胸口，阿福不提防，被打得飞出去，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出来，仰面朝天倒下，没了气息。

看看阿福惨白的脸，死人一般一动不动，家宝傻眼了：“父亲已经告我忤逆，阿福又死了，罪上加罪，官府肯定要杀我头，赶快逃吧。”

五年过去了，此时的家宝，已经成了扬州地界的一名叫花子。他每天早晨背上褡裢，风吹断的枯树枝、踩塌了脚跟的破棉鞋、几片烂了边的菜叶子……但凡稍微有些用处的，都捡起塞进褡裢。他走过的地方，扫大街的就不需要动扫帚了。

这一天，初春暖阳高照，桃花盛开如粉红色的云朵，轻轻拂过五亭桥青色的石头栏杆。家宝跪在桥头，举着个破盆，拖长了声调喊：“行行好，赏叫花子一口饭吃吧。”来来往往无人理睬。大家都知道这个小伙子，文不成武不就，样样活计都不会，做啥啥不成，偏偏一身懒肉娇得很，不肯学别的穷人做苦力。

当啷一声，一枚铜板扔进了盆里，家宝饿虎扑食一般抓过钱，塞进怀里，抬眼一看，失声大叫：“贵叔，你怎么在这里？”爬起来就跑，连盆都不要了。可惜不是当年的矫健身手，五年的饥寒，身子虚弱如一张薄纸，踉踉跄跄跑不快。贵叔抓住他不放，流下泪来：“少爷，你受苦了。”

贵叔是阿福的父亲，从小看着家宝和阿福一起长大。父亲除了出门巡视田产店铺，回家就是枯坐桌前，没完没了算账，儿子哭了笑了他都嫌聒噪，“去去去，一边玩去别烦我。”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在他耳朵里却美妙如同仙乐。家宝一看父亲那苍白的尖鼻子、尖下巴和嘬紧的尖嘴巴，就害怕，倒是贵叔，总是把他亲亲抱抱举高高。

主仆二人好一番叙旧。原来阿福并没有死，只是昏过去了，抬回去吃些药休养几天就好了。李太公也被抬了回去，一个劲喊胸口疼，吃不下饭，请了多少医生治不好，两个月后就死了。债主拿着家宝亲笔写下的字据告到衙门，家里奴仆趁机乱抢，偌大家私，半个月不到，像是大水冲走了一般，如今一分钱也没了，只留下宅院连同贵叔一家三口，一起卖给了新主人。素贞胡乱出嫁，玉英回了娘家也不久也改嫁了。

家宝仰天大哭：“家破人亡！都是因为我！不如以死谢罪！”说着就要去撞桥头的石柱。贵叔抱住他：“孩子，死在这异地他乡，尸首葬在哪里？好死不如赖活，我的新主人周老爷，心肠很好，待我求他收留你，带你回家去。”

周老爷因做生意到扬州，住在五亭桥边旅店里。他个头不高，腰板笔挺，眉毛粗，眼睛亮，目光清冷清冷的，四四方方的黑脸紧绷着，背着手，听完贵叔的一番介绍，冷笑一声：“我收留你回去有何用？你除了白吃饭还会干啥？”

家宝呆若木鸡，贵叔苦苦哀求，周老爷想了半天，想到齐门外自家有个菜园子，几亩地全种了四季蔬菜，除了供应一大家子人，多余的卖掉也是笔小收入。种菜比不上种庄稼，需要有人天天浇水，原来的仆人是一对夫妻，年纪大了，有点忙不过来，这个活只要有手脚不怕苦就行。

周老爷还是不放心，于是约法三章：一是只许住在菜园子里，不可外出，如果出门永远不许回来；二是早起晚睡不可偷懒；三是改名为周小弟，不可再提以前姓名。

家宝正担心回去无颜见江东父老，现在正好更名改姓，躲在园子里清净，于是满口答应。当下周老爷唤来店小二烧了饭菜，家宝吃得盘盏朝天，连碗底菜汤都舔得干干净净，打着饱嗝坐在大木头浴桶里，好好洗了个澡——简直像褪去几张皮，洗完的水又黑又臭熏得店小二直恶心。

没想到他身子虚，乍然吃到一顿好饭，撑着了，洗完澡穿衣服，多少受点风凉，加上白天大惊大悲大哭心情激荡，三凑合，当夜就上吐下泻发高烧。他心里焦急，唯恐周老爷嫌弃，越急病得越厉害。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整整一个月才从床上爬起来。

难得周老爷居然不厌烦，请医问药，让店小二烧些好饭菜用心服侍，花了不少银子。一个月后，主仆三人，雇了马车回姑苏。路上无聊，周老爷热一句，冷一句，逗家宝寻开心，当初还是少爷时，是怎样风流快活的？李太公又是如何白手起家省吃俭用挣下家业的？家宝被逼问，硬着头皮一五一十回答，羞愧、后悔，不由得落泪。

周老爷嚷起来，粗嗓门像打雷：“现在哭只怕太迟了，将来好好做人，也许还有出头之日。”家宝吓得赶快擦干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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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到了菜园子，家宝很快熟悉了工作，挑水、浇菜、锄草……园子里老夫妻招呼他说说话，他却一声不响，像个哑巴。

下雨的夜晚，听外面雨声缠绵，有大月亮的夜晚，看月光皎洁照得草房子如白雪世界，家宝躺在稻草铺上，在粗布棉被下面不出声地哭。想到父亲坟上磕个头，又不敢走出园门。听说姐姐嫁在附近，姐夫是什么样的人？对姐姐好吗？想去看看，又怕自己这副样子，只会丢姐姐的人。也罢，只当家宝死了！从此世上只有周小弟。

半年后，周老爷见家宝勤谨，严守规矩，非常欢喜。因家宝读过书，于是调家宝到绸布店里当账房。生意上的门道家宝一时不明白，好在掌柜的肯教，家宝肯学，又是半年，生意经摸得八九不离十，笔笔账目清楚。

渐渐有些风声传出来，当年的狐朋狗友，鬼头鬼脑找过来，想勾引他偷钱，继续逍遥快活。家宝悲愤异常，揪住了就打，打完喊店里伙计找绳子捆起来，交给周老爷发落。几次三番之后，那帮坏朋友再也不敢上门了。

这一天，周老爷喊家宝跟他去见两个人。家宝不敢多问，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是凶是吉。走着走着，居然走到了旧日自家门口。家宝心内伤感，又怕碰见熟人，脑袋低低地垂到胸口，只看着周老爷的脚后跟。到了一间屋子，周老爷推了他一把：“人在里边，去吧。”说完转身走了。

家宝抬头一看，客厅静悄悄没有一个人，条桌上端端正正，供着父亲李太公的牌位，不由得跪下，放声大哭，头在青砖地上磕出血来。两双熟悉的手扶起了他，抬头看见姐姐和媳妇泪汪汪的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媳妇不是改嫁了吗？姐姐你一个人跑到周老爷家干什么？姐夫呢？”家宝结结巴巴，如同做梦。

“姐夫就是你早就见过的周老爷啦！贵叔先看见你，又怕认错人，又怕你跑掉，先禀告了你姐夫，他当即就拿定了主意。他说重病需猛药，所以我们大家合伙，硬着心肠骗了你，傻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