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座位上的读者大多戴着口罩。读书的,写东西的,窃窃私语的,几乎听不到声音;行走的读者或穿梭或站立在书架间,寻找、阅读。不时有工作人员走动,整理书架,提醒不戴口罩的行为,等等。)
“戴上口罩,”我说。一个学生从书本上方看了我一眼,随即收回目光,男人旁边的人没有受到我的影响,沉浸在各自的世界中。
“戴上口罩,”我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目光盯着摆在他面前的口罩,两个带子悠闲地缠在一起,庆幸主人带给它们的喘息机会。第二次的提示发挥了作用,他扭动了一下身体,表示自己听到了。五秒钟后他抬起了头,这几秒钟在我看来足有一分钟,他茫然地看着我,嘴角抽动了一下,握着钢笔的手定格在本子上,如同暴风雪中的塑像凝固在湖面。
(“你说什么?可是——我写到哪里了?对,一个受尽丈夫虐待的妻子准备杀死他,结束这一切。她必须精心准备,确保有足够的不在场证据,确保他活不过来,确保警察找不到她的杀人动机,要让警察相信,他们夫妻恩爱,从未吵过架,更别说动手了。除非脱光衣服,否则警察永远也不会发现她胳膊和腿上的伤,他们不可能办到。但是怎样造成他是意外死亡的呢?刚才,我刚刚想起一个绝妙的点子,是什么?小姑娘,你为什么现在和我说话?你知道么,我苦苦想了一上午才有了这个意外的死亡方式,别的人从没有写过的。不是意外坠楼,不是食物中毒,不是交通事故,不是仇杀、抢劫、心肌梗塞、呼吸衰竭,不是被狗咬,不是游泳淹死或者意外冻死,不是——不是——。但是现在,我的思维中断了,你会让我的主人公精心设计的死亡环节出现裂缝,精明的警察从这个裂缝抽丝剥茧就会重新聚焦到这可怜的女人身上,你会让她被判刑,被杀死。你不明白么?这个女人不能死,她死了我就变成了一个白痴。”)
他的脸紧绷着,刚刮过的面颊好像峭壁上未被发现的大理石,在山风的呼啸声中,光滑而冰冷,泛着严肃的青光,也许还有一丝沮丧。眼睛虽然看着我,但我分明觉得又好像根本没有看,而是穿透了我的身体,看向我身后的什么地方。那目光涣散着,并没有看什么具体的东西,仿佛在积蓄力量,要把这个阅览室,这个图书馆,不论身前的还是身后的所有一切都掌控到他的世界中。我断定,他并没有在看,他的眼睛不是用来看的,而是和大脑一样,也是他的思维器官,容纳灵魂的处所,与我、图书馆都没有关系。因此,我必须提醒他这一点。
“我是说戴上口罩!”我仍然看着他,再次用目光提醒他。我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看一个陌生男人,这有点尴尬,同时也令我紧张,我害怕的是他会以为这是种挑衅。
男人的眼珠动了一下,眼睛从我身上离开,告诉我他从涣散的世界回来了。他没有说话,只是鼻子轻轻地翕动了一下,他放下手中的笔,靠在椅背上,几乎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他不喜欢回来,刚才的世界一定深深吸引着他。我能体会到那种感觉,如果不是迫不得已,置身于纳尼亚世界中的人绝对不会愿意回到爷爷的衣柜,而我成了邪恶的冰雪女王。他不用说话也已经在提醒我,我是个恶人,无论什么原因都不能抹杀这一点。想到这,我的脸有些发烫,甚至想马上离开这个充满敌意的境地。我开始担心,一旦他开口说话,我可能会变成狂风暴雨中瑟瑟发抖的水手,虽然死死抓着甲板上的缆绳,但缆绳随时可能绷断,我的唯一结局就是在船倾覆的时刻大喊,“我——不——想——死!”嘴里鼻子里灌满了比冰还冷还苦涩的海水和幻化成仇恨的泡沫,连“死”字还没说完就消失在了黑暗中,来不及回头看看。
但是男人没有说话,他很奇怪地盯着别的地方,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他是不是不理解我在说什么。他的目光中似乎添了一些新的内容,直到下一个瞬间我看向他看的方向才明白了,那目光先是询问,然后是挑衅,以作家(权且假设他是个作家,看在那本子上爬满密密麻麻的字的份上)而非没有教养的人的方式。这种挑衅不是街头粗俗的污言秽语或者赤裸裸的暴力,而是知识分子惯用的理性的方式,其实大多数时候沦为诡辩和自说自话。在他目光的终点,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孩,正和旁边的女友低声说着什么,两人都没有戴口罩。
(“我会去和他们说的。”)我转回目光,重新回到他身上,既然他喜欢这种沉默的交流方式,我乐意奉陪。我的脸上可能露出了一丝冷笑,这真得很可笑,只有小孩子,或者那种认为自己不可能有错的人(比如中年妇女,打过仗的老兵,钢铁厂干了一辈子的烧炉工)才会使用这种伎俩,当你说“你不能干啥啥”的时候,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说“那谁谁谁也那啥啥啥,为什么我就不行?”而不是看看自己。我想到一个小品中的对话,“没想到啊没想到,你一个作家竟然也用这种手段,是不是还没清醒过来,以为自己是刚写下的故事中某个猥琐小人。”
以作家敏锐的观察力,他一定能感觉到我在想什么。他收回目光,戴上口罩,拿起笔,保持着入定的姿势,好像我根本不存在。
我在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拖着僵硬的身体和充满遗憾的好奇心离开了作家。说真心话,我想知道他那个本子上写的是什么,希望是一个惊悚的恐怖故事。我喜欢吃着薯片,喝着可乐,置身事外地看着故事中的被害人瑟瑟发抖、惊恐万状,不知道凄惨的命运已经近在眼前,这让我有一种战栗的快感,仿佛冰天雪地中参加了一次又一次的冰桶挑战,血液涌上头颅,肌肤尖叫不止。如果他是一个著名作家,那就更好了,还可以向他请教故事中有的人为什么是惨上加惨,为什么恶人迟迟也不死去,作家是不是都是变态,想着法地折磨好人,好像不把读者的肠子扯出来绝不罢休似的……但是经过刚才一番对话,我相信如果有可能,这个秃头的中年男人恨不得吃了我,所以我只能悻悻地离开,把刚刚露出头的好奇心塞进腌着酸菜的大缸里,封住所有的出口,没有一丝氧气让它活下来。
这个疫情看不到结束的迹象,图书馆唯一能做的,就是尽最大努力保证不会有感染者进来,保证里面的读者都带着口罩。我的任务就是提醒故意摘下口罩的人重新戴上,当然,戴口罩一定是不舒服的,谁不喜欢自由呼吸的感觉呢?所以我再三考虑用什么样的方式更合适,让人容易接受。最先出现的是“请戴上口罩”,作家一定最满意这个,符合礼节的要求,但说“请”我就必定要带上笑容,日本人那种社交场合的过分礼貌我可受不了。“麻烦戴上口罩”更不行了,这样我就成了跪在地上的日本人,下一句我就该说“请问您还需要点儿什么”,同时嘴角以夸张的形状画出虚假笑容的弧线。最后我决定“戴上口罩”这四个字才是最佳选项,“这是要求而不是请求”,保安对我强调。我当然知道单独说这几个字有些冷冰冰的,容易引起反感,所以在说的时候,我尽量在它们身上喷洒善意的香水。为什么作家没有感受到呢?他逼我说第二遍,这时不但闻不到初春的茉莉花香,而且因为音量的提高,这几个字就像被虫蛀的老槐树树干一样,更加斑驳不堪了。
要怪只能怪作家的耳朵,如果我只用说一遍,他一定会和别的读者一样,感受到善意,感受到并不是针对他。
面对提醒,读者中最听话的莫过于小孩子和年轻人了,我都不用在他们身边停下,一句“戴上口罩”就可以让方圆十几平方米听到的人统统自觉都戴上。这些人不会问为什么,一种无形的纪律意识或者说可能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公德心让人感动。老年人从来不用你提醒,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要摘下口罩,所以即使感到口渴,他们也宁愿忍着回家再喝水,就连打喷嚏他们都打在了口罩里。我心里忍不住说,爷爷啊,打喷嚏还是摘下口罩比较卫生吧!
最难劝说,最需要提高警惕的是中年人这个群体。中年女人可能认为规则是为别人制定的,她在规则之外,喝水肯定要摘口罩,而奇怪的是每次你经过时她都在喝水,看手机也要不时摘一下,因为抖音上的视频笑得她喘不上气,还有的时候,没有原因,她认为不会有人注意。她不去想这有没有什么危害,只是单纯的不想戴了。如果你上前提醒她,她会像无论怎么努力也抓不住的泥鳅一样,从你手上滑开,好像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在各种理由失效后,一边不情愿地戴上,一边一定要让你明白,她是有理由的。你如果想脱身,一定要表示同意。至于中年男人,我不能说他们都像作家一样,但至少有一点确定无疑,大多数人对自己的看法远远高于旁人对他们的看法。他们以为自己知道的比别人多,道德感比别人强,这种错觉造成了无知的自负,所以更难说服。你怎么说服坚定的认为自己没有错的人?就像你对一只爬上树的狒狒说:“红屁股露出来啦,”它非但不感谢你的提醒,反而眦着牙冲你狂叫,好像你不是提醒而是侮辱了它一样。最后,他们一定会用你所能想象的最慢的动作戴上口罩,好像向别人表明,不是因为旁人提醒,而是他们自己决定的,他们沉溺于自己制造的假想中,而且为此沾沾自喜。
我虽然是个文化不高的女孩,也知道这是工作,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如果有人觉得不公平,明明别人也没戴,为什么偏偏要求自己,我会掩藏起内心的苦笑,告诉他我会提醒,但要一个一个来。对小孩子,我多一点笑脸,对成年人,我多一点严肃。但我不会幼稚地以为不会遇到令人气恼的事,总有人要把简单的问题变成找不到头绪的乱麻,我告诉自己,实在不行,还有保安大哥。
唯一的希望,这无常的疫情都快过去吧,让我看到可爱的读者们的面容。我喜欢从他们的表情中猜测他们在看什么书,没有人比我更能准确地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在读惊悚小说,这是我在这里工作三年练就的绝技。
“妈——妈!”我听到一声清脆的童稚声音,一个男孩站在二楼靠近栏杆的地方,没有戴口罩。
“妈——妈!”他又叫了一声。我准备过去提醒他小声点,带他去找妈妈,顺便戴上口罩,尽管看上去他可能不会超过三岁,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戴,除父母以外的人,他一定都认为不能相信。
“宝宝,小声点儿,”他妈妈出现了,从三楼探出头来。
“你说什么?”宝宝声音更大了。
“你的声音——小声点儿,”妈妈有些惊慌,好像不确定是先下楼,还是先稳住宝宝。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二楼几乎所有的目光都被这个宝宝吸引了过去,甚至有了笑声。
这种情况我还是第一次碰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跑过去捂住捣蛋鬼的嘴巴肯定不行,好处是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获得了一些调节,从男孩身上看到了自己。甚至可怜的作家,我仿佛看见他气恼地摘下口罩,大步跨出座位——身后的椅子哐地倒在地上,一边冲着男孩大喊大叫,一边狠狠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仿佛要把随时可能爆炸的脑袋提在手上,扔到男孩身上,用最可怖、最邪恶的手段惩罚他。
因为他的故事又中断了,像做梦一样,一旦醒来,所有的梦就神奇地消失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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