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到底意难平———唐玄宗王皇后
一、娃娃亲
武周,长寿二年【693年】正月初一,武则天在万象宫举办了一场浩大的祭拜仪式。作为女皇的武则天自然是仪式的初献,亚献和终献则分别由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担任。此时,武家人得意地成了这场祭礼的主角,连出场机会都没有的李家人则失意地成了祭礼的陪衬。时转世易,江山已然换色。五年前永昌元年的正月初一,在万象宫举办过同样的祭礼,那时李旦作为傀儡天子还是仪式的亚献,终献则是皇太子李成器。
时年九岁的李隆基也许未必能察觉出大人们异样的变化以及周遭潜藏的危机。毕竟在孩子们的心里这些成人世界的纷争并不重要,重要得是如何把节日过得好。对于大部分的孩子来说,过年的那几天都该是高高兴兴的。年幼的李隆基应该也不会有多么的例外。然而,他的高兴只维持了一天,次日就有一桩不幸的祸事突如其来地降临到了他的身上。事由是因一名叫卢团儿的户婢单相思地看上皇嗣李旦。而李旦全然不领情,这姑娘则因爱生恨。于是,卢团儿在武则天面前诬陷皇嗣妃刘氏、德妃窦氏,说她们用邪术诅咒女皇。结果李隆基的母亲窦德妃和皇嗣妃刘氏刚在嘉豫殿朝见完武则天,尚未出宫门就被杀害了。李旦则忌讳母亲,干脆明哲保身在武则天面前,提都不提这事,就当没有发生过,一切生活照旧。
在别人合家团圆、欢欢喜喜过节的时候,小小年纪的李隆基心里怕是五味杂陈。在失去母亲后不久,李隆基便从楚王被降为临淄郡王。他的兄弟也挨个被降为了寿春郡王、衡阳郡王、巴陵郡王、彭城郡王并重新召入宫中,生活又回到了原先的幽禁状态。长寿二年对于李隆基来说,是刻骨铭心的一年,人生至悲至喜的事情都不约而同在这一年降临到了他的身上。悲,前面已经说过;喜,是现在要说的。
长寿二年,李隆基丧母之后,不知道是李旦为了在母亲掩盖自己或家人的情绪而刻意安排的,还是武则天出于怜悯小孙子随意安排的。九岁的李隆基竟然娶一位年纪相仿的小娘子为妻。这位小娘子来自五姓七望的太原王氏,但是她和唐高宗的王皇后并非一家。小王姑娘的家族和初唐的名臣王珪倒是同宗,祖上都源自南朝梁刺史王神念。不同的是王珪祖父王僧辩是王神念的次子,而小王姑娘的祖上王僧修是王僧辩的弟弟。这支王氏笼统地可以说是太原王氏,准确地说是乌丸王氏。因为王神念初在北魏任潁川太守,后来举家南迁。按《旧唐书·王珪传》他们家在北朝为乌丸氏,南渡后复为王氏。唐人由此称这支王氏为乌丸王氏。说到乌丸王氏,唐睿宗李旦的王德妃和王贤妃也出自乌丸王氏。不仅如此,唐代宗时期名相王涯同样出自乌丸王氏。日后,李旦为太上皇时在《册皇帝妃王氏为皇后诰》中说:“皇帝妃王氏,冠荩盛门。”用冠荩盛门来形容乌丸王氏也算得恰当。虽然乌丸王氏并非正宗太原晋阳王氏,但是这支王氏自南北朝开始就出了不少人物。
至于小王姑娘的家世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其曾祖父王诠在唐朝爵为歙县男,后来被追赠汾州刺史,祖父王文洎,在世时的官爵没有记,只知其被追赠右仆射。就追赠的官职来说,品级还是挺高的,汾州属于上州,唐代的上州刺史为从三品。尚书省的左右仆射,一直都是从二品,但是这个称谓在唐高宗龙朔二年,改为左右匡,之后又改两次直到天宝元年才改回来。相比先人,小王姑娘的父亲王仁皎嫁女儿时,官职虽不高仅是正八品下的晋州司兵,但总归顶了一个高门出身。
宫门一入深似海,小王姑娘出身和那些寒门白衣出身的女孩比,当然算是很好的。宫门之外,唐代的五姓女不愁嫁。因为有大把暴发户乐意通过向高门卖婚的形式来提高自己的门第。可宫门之内从来都不少五姓女,小王姑娘所谓高门的出身就显得很平常了。这么看嫁给李隆基的小王姑娘像是平步青云,交了好运,实则不然。小王姑娘进门的时候,正是李氏皇族最为艰难的时期。武则天的儿媳不好当,李隆基母亲窦氏和李旦正妻刘氏就是鲜活的例子。武则天的孙媳妇又会好当到哪里去?两个八九岁的小孩成亲,与其说小王姑娘是李隆基納娶的王妃,不如说是被安排到李隆基身边,陪他一同幽禁的人。
然而,在宫中幽禁的日子好不好过呢?答案肯定是不好过的。一同被幽禁邠王李守礼日后对这段生活的回忆相当灰暗,一年到头,挨打是时常有的事。因为常常挨打,李守礼捞不少的旧伤,每次快要下雨的时候,他的背脊旧伤就会隐隐酸疼。他用这方法预测天气每次都很准。搞得大家都以为他有奇术。李隆基问他原由,他回答:“我没有特别的方法,只是因为以前幽禁在宫中长达十几年,时常挨打,搞得伤痕累累。现在只要快下雨时,我的背脊就会酸痛;到了晴天,就自然好了。我就是靠这个预测天气的。”此言一毕,四座涕零,李隆基也很有感触。
兴许是因为李守礼那个灰色的回忆,《新唐书》和《松窗杂录》共同记载一则很有意思的故事:王皇后因后期失宠,曾向唐玄宗哭诉说,“陛下难道您一点儿不念及往昔共同度过得困苦岁月吗?想当初我的阿翁曾脱下自己的紫半臂衫才换来一斗面,为您的生日做汤饼贺寿!”李隆基听后,勾起往昔的回忆。于是,暂时打消了废后的念头。
这则故事咋一看很有可信度,有李守礼挨打的故事前,李隆基在生日挨饿也没什么不可信的。何况武则天既然可以在正月初二处死了李隆基的母亲,为什么不可以在李隆基生日的那天饿他一顿。其实吧,这则故事不可信的地方不在于武则天会不会刻意地饿李隆基,在他过生日的时候连碗汤饼都不给吃。而是武则天真的要刻意地搞饥饿教育,恐怕小王姑娘的父亲王仁皎根本不可能托到什么人给李隆基送吃的,因为没人会为了一个处在幽禁状态的小皇孙得罪女皇,更别说他自己进宫给女婿做汤饼了!再者,汤饼又不是什么昂贵食物,只是主食而已。制作汤饼需要的材料也贵不到哪里去。王仁皎虽然官职不高,但也不至于穷到一斗面都买不起,要用自己的衣服换面粉。最后,李隆基幽禁生活虽然不好,但应该比李守礼要过好一些。主要原因两个,一是李隆基身边有父亲,李旦当时身份怎么说也是皇嗣,物质待遇还是可以的,身边乐工都配备了不少。二是李旦和李贤相比,对武则天来说同样是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明显手心的肉比手背多些。相比处处与自己做对的李贤,当然是识时务的乖儿子李旦更加讨人喜欢了。李隆基和李守礼相比,也是李隆基更加讨武则天喜欢一些。原因也是两点,一来是他们父亲的关系,二来是李守礼要比李隆基大十三岁,武则天对李家成年人要比儿童相对严厉一些。
虽然汤饼的故事不真,但是小王姑娘陪伴李隆基渡过幽禁日子亦是不好过的。只是这种不好过不是物质上,而是精神上的。本来幽幽深宫就是一个需要言行谨慎的地方,尤其是处在劣势被幽禁的状态下。同样是长寿二年,前尚书监裴匪躬、内常侍范云仙因为私底下拜谒皇嗣李旦,被腰斩于市。从此公卿大臣都不敢去见皇嗣李旦了。可就是这样还是有人诬告李旦谋异。幸好李旦身边乐工安金藏剖腹替他鸣冤,这事震惊到武则天,诬告的案子才不了了之。说实在,武则天的儿孙不好做。但是做武则天的儿孙身边人更加难做。武则天就算不喜欢与其作对的李贤,但逼死了李贤后,武则天还是会在洛阳显福门为李贤举哀,并追复其王爵。因为李贤终究是她的亲生儿子。而做武则天的儿媳就没这么幸运了。李隆基的母亲窦氏和皇嗣妃刘氏被武则天下令处死后,连尸首都不知道埋在哪里。即便窦氏的儿子后来成了至高无上的大唐皇帝。作为皇帝,她的儿子可以开创盛世,却掘地三尺也没有办法找到她的遗体。武则天狠辣的手段,似乎也就只有在面对自己的子女时候,才会些许的温情。然而,对外人则完全是挡我者不得好死。同样处在幽禁的状态,武则天儿孙的精神压力大,儿孙身边人的精神压力更加大。纵使武则天心太狠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儿孙都逼死。
相比李隆基,小王姑娘就如一朵无根落在皇家庭院里的小花,她没有依仗,所能够依靠只有那个年纪与她差不多的男孩。可男孩的生活本就过得忧心忡忡。成王有过,则挞伯禽,有时陪人读书和陪人幽禁在这点上是一样。在禁宫之内,李隆基再怎么样都是皇孙,命运还是有一小半在自己手里。只要祖母面前表现的足够顺从,性命还是无忧的。小王姑娘,不仅自己要更为小心谨慎,她的命运还有一部分在自己的小丈夫身上。此二人的童年生活,虽未见得有李白诗歌里那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轻松惬意,但倒多了几分患难之情。
二、愿同尘与灰
坊间流传的歌谣像是时代先知。在战乱纷纷的隋末,李唐尚未受命于天的时候,天下人就已经传唱起了《桃李子》。桃李子,莫浪语。黄鹄绕山飞,宛转花园里……李花结果自然成。伴着《桃李子》悠扬的歌声,李氏皇族成为了新时代的主宰。随着光阴流逝,坊间传唱的歌谣在不知不觉中变成《武媚娘》,很快武则天便成为旷古唯一的女皇。韶华易逝,当女皇老去之时,天下人开始歌起了《英王石州》。神龙元年【705年】正月二十四日,五王政变之后,曾经的英王李显正式从武则天手中接过皇权,李唐王朝复辟了。禁宫中的李花早已随风四散,离开幽禁的深宫,李氏皇族似乎迎回了属于自己的时代。那年的冬天,昔日不可一世的女皇武则天在东都洛阳的上阳宫孤独地离世了。可先知的寓言并没有结束,天下人又传唱起了《桑条韦》。
伴着《桑条韦》的曲声,唐中宗李显的皇后韦氏开始照葫芦画瓢学了自己的婆婆武则天。而李显则因昔日与韦氏相依为命的旧情,对韦后母女百般纵容。武氏家族便通过勾结韦后又重新回到了权力的中心。此时,刚刚复辟的王朝仿佛是武周时代所延续的一个缩影。在这个缩影里,天子是李家人,天下权柄却并非属于李氏。李氏皇族的命运依旧像扬尘中飘零的李花一般浮生难料。真正属于李氏的时代,又何时会到来?
神龙三年七月初六,因为庶子出身,长期被韦后、武三思、安乐公主等人厌弃、奚落的太子李重俊终于抑制不住心中日积月累的愤恨,发动一场如同儿戏的政变。政变之初,他就本末倒置地将政变的中心放在武三思那里。为了泄愤,他先是矫制发动了羽林千骑兵三百余人,攻进了武三思父子宅邸。处死了武三思父子后,他才想起来率众逼宫。这时,唐中宗李显早就和自己的皇后躲到了玄武门的门楼上。姗姗来迟的李重俊最终成了玄武门前的失败者。而他的头颅不仅成为了武三思父子灵柩前的祭品,最后还在朝堂悬首示众。
看着那颗高悬于堂的前太子首级,二十三岁的李隆基心里滋生了出一个宏大的志向——复兴李氏。而这个宏大的志向并非源自青年的勃勃雄心,仅仅是环境所迫。
自神龙元年复唐以来,李显对外戚一直没什么抑制措施,相反韦后、武三思恃宠专权时期,李显不但下旨恢复了先前所废得武氏的崇恩庙和昊陵、顺陵。同时还将韦后父亲酆王韦玄贞的酆王庙改称为褒德庙并阔其墓为荣先陵。太子兵败后,韦后虽然少了武三思相助,但其势力并没有消弱。之前武三思的幕僚基本过度到她的门下。同一年,韦后先是自己下表请求李显加尊为‘应天神龙皇帝’,之后又让宰相宗楚客率领百官上表请求加封韦后为‘顺天翊圣皇后’。韦后的这个做法和当初武则天的做法如出一辙。不同的是,现在的李氏皇族不可能通过避让免去祸端来生存。武则天的时代,李旦、李显和他们的儿子能通过避让免去祸端,甚至在物质生活上过得也还可以。客观的是因为他们都是武则天的亲儿子,亲孙子。反之,唐高宗其他的儿孙就没这么幸运了。燕王李忠被贬至房州,因为惧怕武则天,常着妇人装以求避祸,麟德元年他照样因为被人诬告与西台侍御上官仪谋反而赐死;许王李素节是在武则天临朝时,被武承嗣的诬告,最后在洛阳的龙门驿被缢杀;泽王李上金得知许王的死讯后,干脆自己吓得上吊了,但就是这样他的七个儿子并没有因此得以保全,都死在了发配显州的路上。
如果韦后成功复制了武则天的神话,那么等待李旦父子的命运可想而知。不打算坐以待毙的李隆基所能选择的只有迎刃而上了。机会,总是与风险同在。此时,在李隆基身边第一个支持他,第一个愿与他共进退的人,正是他的妻子临淄王妃王氏。从青梅竹马到生死相随,王氏的选择正如李白《长干行》中的小妇誓与丈夫白首不相离,愿同尘与灰的想法一般。王氏清楚地知道自己丈夫的远大志向,可能带来的结果是覆灭性的。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去支持李隆基。
这是没有的选择吗?是,也不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作为临淄王妃的王氏,若只是为了生存,那么出卖她的丈夫,她一样可以活下来。可王氏不仅仅是李隆基的发妻,更是在一起成长的发小。过去的十多年里,她和李隆基相依相伴渡过了灰色而漫长的幽禁生活。在危难中,所建立的感情是深厚的。现如今的王氏又怎么忍心舍弃自己的爱人,而独活?同不打算坐以待毙的李隆基的一样,无法舍弃爱人的王氏,所能选择的只有追随。
复兴李氏的背后,自然是要剪除韦后党羽。然而,这免不了得用一场血雨腥风的宫闱杀戮来做洗礼。壮志满怀的李隆基,在现实中仅仅是名郡王,他不可能像太子李重俊那样一呼百应。因为他并没什么出众的声望,他一切的政治资本都源自他的父亲相王李旦。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干的。届时,李唐宗室中只有李旦的声望可以与太子相比,一来李旦是做过天子的人,二来当年李显的太子之位是他让出来的,李显复辟之初曾有意立他为皇太弟。李隆基那复兴李氏的壮志,是无论如何绕不开自己父亲的。景龙年间,李隆基开始以匡扶社稷为由,打着相王的名义,不动声色地结交各路的豪杰。
景龙三年,迫不及待做女皇的韦后毒弑了自己的丈夫李显,拥立年幼的庶子李重茂来做傀儡皇帝,自己临朝称制,并将年号改为唐隆元年。而李隆基这边早就和太平公主联络好了,那场预谋已久的宫廷兵变如长弓上的利箭一般蓄势待发。素来以父之名的李隆基在事到临门之际,并没将自己的全盘计划告诉父亲李旦。而对于妻子王氏,他一如既往地没有任何保留或隐瞒。此时此刻的李隆基对王氏是真诚,没猜忌的。默默支持丈夫的王氏,同样用那颗无比真诚的心来回报自己的爱人。
在六月某个流星散落如雨的夜晚,李隆基率众攻入玄武门,诛灭了韦后及其党羽。当曙光驱走了昨夜的黑云,宫廷内外形势具已稳定,李隆基来到父亲的跟前,叩谢先前的不启之罪。李旦则一把抱住儿子,喜极而泣地言道:“谈何罪过,社稷宗庙得以保全,这是你的功劳。”
韦后的女皇梦破灭了,作为韦后傀儡的李重茂,他的皇帝宝座也坐到了头。年近五十的李旦又重新做回了天子,皇权终于完整地回归到李氏的手中。人说除天下之祸者,当享天下之福。凭借唐隆政变的功劳,庶子出身排行老三的李隆基连升三级,当上了平王不说,还力压了自己的哥哥宋王李成器成为了太子。而夫唱妇随的王氏也跟着自己的丈夫从做上了太子妃。这时,呈现在李隆基夫妇面前的未来仿佛一个无限美好的画卷。只是画卷才展开一点点,就受到了外力冲击。李隆基入住东宫不到四个月,太平公主因为忌惮李隆基的英果,会妨碍她的擅权。于是,她放出了太子非长,不当立的说辞,并且四处散播。
伴着流言蜚语,新一轮的皇权争夺的好戏拉开了大幕。这一次李隆基的对手是他的姑妈和父亲,而他的妻子王氏依然是他坚定的支持者。
三、四序佳园物候新
光阴似箭,转眼又是新的一年。阳春三月,风光绮丽的曲江湖畔,那千株柳百株梅早已披上绿衣红裳。络绎不绝的马蹄声伴着游人的欢颜笑语回荡在绿荫道上。在密密麻麻的游人中,来了一位着紫衫的青年郎君,他俊朗的笑容好似和煦的春风。这不由得引来了曲江畔女游人们的瞩目。正值兴头,紫衫郎君又即兴作一首诗,并气宇轩昂地吟道:“三阳丽景早芳辰,四序佳园物候新。梅花百树障去路,垂柳千条暗回津。鸟飞直为惊风叶,鱼没都由怯岸人。惟愿圣主南山寿,何愁不赏万年春。”
这下他引来曲江畔近乎所有人的瞩目。可谁都不会想到这位紫衫的青年郎君便是当今太子。在上一轮的姑侄斗法中,因为宋王李成器坚决的避让,加上姚崇、宋璟等人积极在唐睿宗李旦面前为李隆基辩护,这让太平公主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景云二年二月初二,李隆基顺利拿到了太子监国的权力。但凡是六品以下官员的任命以及对犯徒刑罪以下罪犯的审核等事宜均由李隆基全权处理,不必在过问李旦。李隆基可谓是有惊无险,渡过一劫,他的心情在同年三月自然是极好的。一如他的诗歌所表现出来的,满是朝气和憧憬。
可惜世上没有万年不变的春景,春光虽好,终是留不住。次年七月,彗星现于西方。太平公主趁机唆使术士对李旦说:“彗星显现标志着将要除旧布新,又是在帝座前,这意味着太子当做天子。”李隆基又一次被推到风口浪尖,对姑妈的挑拨,他能做也就是极力地为自己辩护。而处在妹妹和儿子斗争中间的李旦,似乎已经厌烦了。这次李旦干脆以“避灾”为由,把皇位传给李隆基。
其年八月初三,二十八岁的李隆基戏剧性的继位成了天子,李旦自然而然被尊为了太上皇。然而,这次的姑侄斗法表面上太平公主看似和上次一样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实则不然。因为李旦这次的禅让是让位不让权的。李隆基说是做天子了,但是不能称“朕”,只能自称为“予”。他手上呢,也就只有三品官以下任免权。三品以上大臣的任免权以及重大行政决定权依然在李旦手中。李旦的禅让,不过是他平衡太平公主与李隆基两方势力的手段。李旦禅让之前,双方算是势均力敌。禅让之后,李隆基看似压过太平公主一头。其实,有着太上皇李旦庇护的太平公主远比李隆基这个天子过得要顺风得意,是当时宰相七人之中有五人都是由她举荐上来的。而李隆基身边之前一些心腹,如刘幽求、张说等人都陆续调离了京城。
眼看着自己的势力被渐渐地削弱,李隆基的心情恐怕少不了苦闷。而在这时,陪在李隆基身边坚定不移支持他的人依然是他的发妻王氏。已然升为皇后的王氏在理解自己丈夫的同时,也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作为皇后母仪天下,自然要彰显妇德。正所谓“天子亲耕以共粢盛,王后亲蚕以共祭服”。先天二年三月,王皇后便恢复了亲蚕之礼。此外,知道丈夫难处的王皇后适时地将自己双胞胎哥哥王守一也拉入了李隆基政治集团一同谋划剪除太平的事情。事实上,九岁便与王皇后成婚的李隆基对妻兄王守一不存在陌生的问题,两人的关系一直很熟络。李隆基继位之初,就下诏把自己妹妹清阳公主嫁给了王守一。这在当时恐怕也是长安城中街头巷尾热议的一个话题吧。毕竟,那可是天子嫁妹妹,皇后的哥哥娶新妇。
王家和李隆基的关系到了这份上,自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先天二年六月,李隆基与太平公主的权力争夺战已经进入白热化状态。疯狂的太平公主竟然与宫人元氏合谋,准备在李隆基服用的天麻粉中投毒。事情败露后,太平公主仍旧不罢休,继续和窦怀贞等人合谋预备再搞一次政变并重立新君。形势到此,对李隆基来说已经十分紧迫了。可李隆基的心中还有道坎跨不去。除去太平公主不难,难得是如何面对父亲李旦。大唐以孝治天下,如何能除去太平公主,又不惊动太上皇这成了李隆基心中的难题。
经过众人商议,在先天二年七月初三,李隆基带着王守一、王毛仲等人调用闲厩中的马匹以及禁兵三百余人,从武德殿进入虔化门,直至朝堂。一路将太平公主的心腹悉数斩获。最后李隆基又回到父亲身边来谢先前的不启之罪。情节几乎和上一次政变一样,不同的是这一次李旦不会再一把抱住自己儿子,喜极而泣地说:“社稷得意保全,都是你的功劳。”过去的事情终究是过去的事情,同样这回的李隆基也不是单纯来谢不启之罪的,他真实的用意在请受制衡天下的实权!
次日,无可奈何的李旦颁布了一道诰:“自今军国政刑,一皆取皇帝处分。朕方无为养志,以遂素心”。从此,李旦移居百福殿,过上和唐高祖李渊一样真正的太上皇生活。失去羽翼和保护伞的太平公主则刚烈地选择了以自尽的方式来做最后的了断。
二十九岁的李隆基如愿以偿地做上了名副其实的大唐天子,并且改年号为开元。围绕大唐数十载的红妆梦魇,终于画上了句号。又一篇新的史诗拉开了序幕,一如李隆基诗中所言:四序佳园物候新。开元,这是一个崭新的时代。在这崭新的时代里,李隆基继续他的复兴李氏的梦想。这一次,他打算效仿自己的曾祖父去开创一个盛世。而这时,隐没在时代序幕后面的王皇后依旧是李隆基身边的贤内助。
四、琐琐姻娅,则无膴仕
《诗经·节南山》说:“琐琐姻亚,则无膴仕。”译过来呢,就是说那些资质平庸靠着裙带的姻亲关系上位的人,不应该被偏袒并委以重任。在上一个女人主宰的天下里,当政的女主们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不可避免会任用诸多的外戚。世上总是庸人多,奇才少,任用的外戚也是如此。武氏、韦氏的外戚,庸碌无能、甚至趋炎附势的小人远比有才有德的人要多得多。
想要重振贞观之风的李隆基,对外戚不可能像唐中宗李显那样因为妻子曾经的患难与共就无底线去袒护妻子以及其亲族。对于此,不仅素来识体的王皇后理解自己的丈夫,就连她的父亲王仁皎也很配合自己的女婿。自打女婿当上天子,王仁皎的官位就从左卫中郎将上做上了大匠,不久又被转为太仆卿,并迁开府仪同三司,按着大唐惯例又被封为了祁国公。对突如其来的加官进爵,王仁皎反应很淡然。非但自己避职不事,还常常对自家亲戚说:“明明天子,择贤共理,琐琐姻娅,则无膴仕。不识不知,乐我而已。”这话译过来大体是:圣明的天子,当择贤者共理政事,裙带关系的姻亲,不该给被偏袒并委以重任。我的学识浅薄,做些自得其乐的小事情就可以了。
这里的不识不知,字面上说是学识浅薄。但是这词背后有两则很有意思的故事。话说孔子的学生子贡在晋国,遇上赵简子问他其师的为人如何。子贡回答说:“不能识也。”赵简子继续问他,你跟着孔子这么多年怎么连老师的人品如何都说不出来呢?子贡回答说:我就像口渴的人在江海边饮水,知道足够就可以了。孔子如同江海一样,我又怎么可能了解他?”之后,子贡出访齐国,遇上齐景公也问孔子到底有多么贤德。子贡则聪明地回答天下人都说天高,可没有一个人知道天到底有多高,所以我也不知的孔子到底有多贤。由此,不识不知便成了一则典故。
其实说自己不识不知的人,并非是真的不识不知。这些人往往心里都有一本明白账,子贡如此,王仁皎同样如此。从武周到先天,多少外戚弄权,最后都没一个善终的。现如今天子一心想要重振贞观之风,怎么可能去重用没有什么长处的外戚。人可以没有知人之明,但不能没有自知之明。
不知道是不是受父亲的影响,王皇后的哥哥王守一因为跟随李隆基诛太平有功,被封为了晋国公。之后,他的表现也很低调。虽然两唐书里都说王守一为人贪婪,十分喜欢聚敛。但是从开元元年到开元十年,王守一倒也真没给李隆基惹什么麻烦。不过呢,姓王的人没给李隆基惹事,不等于王家的亲戚都安安分分。
开元四年,王仁皎的另一个女婿尚衣奉御长孙昕仗着自己是皇上的连襟,一个从五品上的官竟然因私恨带着二十多人将从三品御史大夫李杰给暴打了一顿。事后,李杰愤然上表说:“臣被打得肤发皆损,不过就是皮肉之苦。但臣可是穿着朝服被打的。朝服衣冠受侵凌,这是让国家受辱。”事事以贞观作为榜样的李隆基,看了李杰的上表,当然是怒不可遏了。随即,下诏杖杀了长孙昕。李隆基为此还专门降敕安慰李杰道:“长孙昕是朕的亲戚,朕平日疏于训导,以至他胆敢如此。现在他已经伏法了。还望您日后继续以刚正之心,揭露这样的事情,千万不要把这样的恶人放在心上。”
开元初年的李隆基绝对是一副明君做派。对于外戚中品行不端的,可以说是眼里不容沙。但是呢,对外戚中品行端正的人,李隆基一样是内举不避亲。王皇后的堂叔王仁忠为人博达诚厚,做事也很有分寸。李隆基继位后,王仁忠因为后族的关系,先后迁任太子仆、鸿胪少卿、太常少卿等职。后面李隆基又升任他为左千牛卫将军,并且对他说:“以前太上皇也曾做过这个差事,之所以特地将这个官职委任你,是因为你是亲族中的贤德之人。”
开元七年,王仁皎病逝了,王守一上述书希望按昭成皇后的父亲窦孝谌的坟茔五丈一尺高的标准来建自己父亲的墓。李隆基为了宽慰皇后,批准王守一的上书。自武周以来,外戚的坟茔普遍都是这样修得很大。但是以贞观的标准来说,五丈一尺高是绝对越制的。于是,当时的宰相宋璟知道后,立马向李隆基进言:“按着规定,一品官墓高一丈九尺,陪葬先皇陵寝者的坟茔也不过就是高出三丈而已。陛下啊,当年您外公窦太尉的坟茔已经越制了。那会儿街头巷尾就有人非议这样做不合礼制。只是当时朝堂上无人坚持指出这个过失罢了。陛下,现在怎能重蹈覆辙!想当初太宗文皇帝的爱女长乐公主出嫁,所送嫁妆超过了长公主,魏征加以谏阻,太宗采纳了他的意见,长孙皇后还请求太宗赏赐魏徵。要复贞观之风,哪能像韦后那样尊崇其父的坟堙为酆陵!再说了以皇后之父的尊贵,想要把坟茔建高些大些也没有什么困难的。之所以再三加以进言,那纯粹是为了成就王皇后的美名。更何况陛下今日的所行之事,当传之后世,永为后世子孙效仿,怎么可以不紧慎从事!”
有句话叫前有房杜,后有姚宋。其实拿宋璟比杜如晦,不如拿他比魏征,两人一样都深知何为谏言艺术。宋璟把话说到这份上,不仅李隆基欣然从其谏,我想后宫中的王皇后也一定会很赞许宋璟的谏言。李隆基最后没能给老丈人建五丈一高的坟茔,但是老丈人的丧事办得依然十分体面。按着大唐的惯例,李隆基先是追赠王仁皎为太尉益州大都督并赐东园秘器,之后又合订昭宣两个字的美谥。出殡的当天,李隆基特地在望春亭目送了老丈人的灵柩一段路以示哀悼。京师的公卿、官员、文士皆奉皇帝之命竞相前往王府吊唁,当日王府的人多溢巷填街。王仁皎神道碑的碑文和墓志铭出自名重一时的燕许大手笔,神道碑的碑文是李隆基命燕国公张说写的,上面的字则是李隆基御笔亲疏。而墓志铭则是许国公苏颋写文,宰相宋璟书其文。
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支持他的女人,而这个女人应该是明惠的。明惠的女人必然不会是多事的人。从开元元年到开元十年,这是李隆基效仿贞观之政,最为卖力的十年。在这十年里,他重用姚崇、宋璟等人,上演了一出出从谏如流的好戏。开元的大舞台上也蜂拥了诸多出众人物。王皇后和其家人在大时代里的记载资料并不多,就像是沧海一粟。但是他们站对了自己的位置。默默无闻有时也是明惠的选择。
五、美中不足
贞观十七年,魏征过世时候,唐太宗曾经临朝叹道:“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镜,以防己过。今魏徵殂逝,遂亡一镜矣!”
同贞观时代的曾祖父一样,开元时代的李隆基手边也有三面镜子。第一面镜子是用来正衣冠的铜镜,它朴质无华,可以说是人尽有之。第二面镜子是史家吴兢进献的《贞观政要》。正所谓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历经了武周时代的脂粉王朝,天下之人在思慕李唐王朝的同时无不怀念着贞观之治。想要重振李唐,对李隆基来说,这本《贞观政要》无疑最佳的教材。第三面镜子则是宰相宋璟,同贞观时代的魏征一样,他敢于谏言也深知谏言艺术的奥妙。李隆基对宋璟的批评意见,可以说是从谏如流,为褒奖宋璟的逆鳞直谏,他赐予宋璟一双金箸以表其刚直。
从开元元年到开元十年之间,君臣上下,朝廷内外,几乎人人都在配合李隆基上演这场贞观之治的模仿秀。唯有李隆基的皇后王氏有些许例外。从武周到开元,王皇后一直都是李隆基身边最为忠实的支持者。可惜的是这位铁杆支持者却天生不是做演员的料,她不懂得如何隐藏自己内心的情绪。当上皇后的王氏明白“牝鸡之晨,惟家之索”的道理,对于朝政她从不多言。在管理后宫的事宜当中,王皇后对身边的人素有恩惠。但这与标准的完美贤后任然相去甚远。做了十多年皇后的王氏没有给李隆基推荐过美人,这或许谈不上什么。但她对于李隆基身边的新宠总是心怀妒意,甚至由此对李隆基也颇有微辞,这就有些不妥了。毕竟在古人心中完美的贤后首先不会是一个妒妇,其次也不会是一个对皇上出言不逊的妇人。当李隆基在前朝津津乐道地和众臣们上演完明君贤臣的戏码,回到后宫他想听到的是赞许。可得到的回应却是王皇后醋意满满地指责他只顾及宠爱身边的新人武惠妃,冷落了发妻。对于这样的回应,起初李隆基虽然会有些失望,但他也会反省。可这样的指责次数多了,李隆基的心里恐怕也就只剩厌烦和失望了。
平心而论,届时的李隆基并非只见新人笑而不见旧人哭,他在盛宠新人武惠妃的同时也没有忘记王皇后。开元十年三月,王皇后的堂叔左千牛卫将军王仁忠和武惠妃的母亲郑国夫人杨氏各自在京兆的私第病逝了。一头是宠妃的亲生母亲,一头是皇后的堂叔,李隆基两头都没有亏待。一样都是丧由官办,郑国夫人的葬礼异常体面,左千牛卫将军王仁忠的葬礼也不寒碜。李隆基得知王仁忠的死讯后,便赠他为安州都督,又遣人赐物二百段,米粟二百石送到他家。
对丈夫这种想要新欢旧爱一碗水端平的做法,一般年老色衰又无子的妻子可能会默然接受。可王皇后对此偏偏不领情,相反她心中的妒怨之情又多加了一分。自此之后,她还是一如既往地见到李隆基就开始埋怨,甚至翻起旧账。如果说王皇后之前的妒意是因为李隆基冷落了她,那么现在她的妒恨则是因为李隆基竟然将一个坐享其成的后来者看得和她一样重。
数十年与丈夫患难与共,如今他当上了独一无二的天子,自己虽贵为皇后却要和一个年轻的妃嫔分平秋色。这样的事情搁在谁身上,她心里都不会好受。但聪明的皇后明白什么叫以退为进,绝不会将自己的负面情绪发泄在皇上那儿。遥想当年汉高祖盛宠戚夫人,甚至打算为她改立储君的时候,不可一世的吕后所能做的,也只是默默哀求自己的丈夫。吕后狠狠地收拾戚夫人则是等到汉高祖百年之后的事情了。汉灵帝在立宋贵人为皇后册文上说:“皇后之尊,与帝齐体,供奉天地,祗承宗庙,母临天下。”皇后之所以能母临天下,是因为与帝齐体。而与帝齐体的提前是她的丈夫得是天子。换言之,皇后作为天子之妻,她尊贵的身份以及显赫的地位和其他贵妇一样均来自她们的丈夫。一旦她们的丈夫变了心,千方百计地想要休妻的话。毫无疑问她们的生活会从云端坠落,在这其中摔得最惨的人莫过于皇后。
从来闭在长门者,必是宫中第一人。世间哪有尽善尽美,一沉不变的事。海誓山盟的爱情故事很多,但又有几个能经得住时间的考验。开元十年八月,李隆基对皇后喋喋不休的怨怼实在忍无可忍了。渐而,他萌发了废后的想法。
于是,李隆基私下召好友秘书监姜皎来商议,打算以皇后无子为借口将其废黜。可惜后来这事情被姜皎不慎泄露了出去。李隆基也由此暂时放下了废后的打算,但是这不等于李隆基对皇后心生恻隐打消了废后的想法。相反通姜皎的这件事情,李隆基虽然暂时放下了废后的想法,但是对皇后却多一份猜忌。因为揭露姜皎泄密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王皇后的妹夫嗣濮王李峤。该案在处理的过程中,宰相张嘉贞又为了附和王皇后兄长王守一的意思,进一步罗织而成姜皎的罪名并请奏将其杖打六十之后,流放钦州。
共苦容易,同甘难。当李隆基把贞观时代的壮丽大唐重新带回人世时,他与王皇后之间的关系却产生了一道难以弥补的裂痕。昔日亲密无间,患难与共的夫妻,如今富贵了,反倒变得彼此忌惮起来。姜皎一事过后,李隆基特地颁了一道《诫宗属制》:“自今以后,诸王、公主、驸马、外戚家,除非至亲以外,不得出入门庭,妄说言语。所以共存至公之道,永协和平之义,克固藩翰,以保厥休。贵戚懿亲,宜书座右。”
不知道《诫宗属制》算不算李隆基的最后通牒,但是《诫宗属制》文中可以看出李隆基对宗族外戚的提防猜忌之心有多重。
六、到底意难平
人世间从不缺少英雄好汉,也有的是金银珠宝。只是金无足金,人无完人。真正可以达到完美无暇的英雄就如稀世珍宝一般少之又少。李隆基若只活到开元二十三年,没有一日杀三子之事,也没有父娶子妻的丑闻,更没有安史之乱这个巨大的瑕疵。那么以李隆基前半生的功业足以让他步入完美英雄的神台,成为后世帝王正面效仿的典范。同样王皇后若在李隆基打算正式废后前就积怨成疾,因而病卒的话,想来她在历史中的身影也会比现在显露的多些,甚至评价也会好一些。在被废后前死,起码李隆基必然会给她一个不错的谥号。可惜历史没有假设,终究这对夫妻谁都没有死对时候。
开元十年之后,王皇后又在摇摇欲坠中,做了两年的皇后。开元十二年,已然升为太子少保的王守一托僧人明悟为妹妹作法求子,先是在他家中开台祭拜北斗七星和南斗六星,并剖开霹雳木,在上面写下天地二字和皇上的名讳,然后再将这两个木片合在一起,让王皇后佩戴在身上。这还不算,他还在祝词说:“但愿皇后佩戴此物能生下儿子的话,希望他日能跟则天皇后一样。”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李隆基得知此事后,毫不客气以巫蛊为由废了王皇后。门下省所拟废后诏书上说:“皇后王氏,天命不佑,华而不实。造起狱讼,朋扇朝廷,见无将之心,有可讳之恶。焉得敬承宗庙,母仪天下?可废为庶人,别院安置。刑于家室,有愧昔王,为国大计,盖非获已。”
与李隆基想走过半个甲子的王皇后最终得到是李隆基这样一道无情的废后诏,上面说得最重的话是见无将之心,有可讳之恶。何为无将之心,有可讳之恶?《公羊传》:“君亲无将,将而诛焉。”无将的本意是勿存叛逆簒弑之心。然而,这里所谓无将之心,不可言说之恶,其实是说王皇后心存叛逆之意。一个可怜巴巴期望靠巫术求子的皇后竟然存有叛逆之心,这听上去就跟忽悠小孩说的故事一样可笑。也许这则巫蛊事件的本身就是一个笑话。嫁给李隆基三十来年的王皇后,一直都没有能怀上自己的孩子,在年轻的时候她也没有因此大力地去寻医问药或求仙拜佛。反而,年近四十的时候,王皇后和她的兄长竟然会信巫蛊可以给让她怀上孩子,改变命运成为类似武则天的人物。也许是病急乱投医吧。但是王皇后以往的表现也不至于是一个蠢笨至此的女人。当然,废后诏中的无将之心也可能仅仅是夸大了昔日王皇后因为怨怼翻旧帐时常对李隆基出言不逊的冒犯之行。
至于说造起狱讼,朋扇朝廷,这恐怕是李隆基将姜皎的那桩案子也算在了王皇后的身上。王皇后被废后,她被李隆基安置了别业。而她的兄长王守一先是被迫和清阳公主离婚,之后又被贬为潭州别驾,在赴任途中李隆基又将他赐死。之前姜皎案与王守一交好的张嘉贞也因此被贬为台州刺史。回想当年李隆基需要这对孪生兄妹的时候,对王皇后也是百般恩宠并把自己的妹妹清阳公主许给王守一以示亲好,如今这对兄妹成了罪人一切都没有了。然而,除了这对倒霉的兄妹,清阳公主又何尝是幸运的,她贵为天子的兄长不过是把她当成一个抛来抛去的绣球。
开元十二年十月,即被废后的第三个月,王氏终于积怨成疾死在了皇家的别院。曾经受过王氏恩惠的宫人对她十分怀念,李隆基在得知此事后,开始对自己当初的做法感到了后悔。记得《源氏物语》中光源君在他的夫人葵姬死后也曾为自己当初待葵姬的态度感到后悔,可葵姬出殡的那天他还是选了一件颜色较浅的丧服,后来他挚爱的紫姬死得时候,他则选一件颜色较深的丧服。同样李隆基后悔的表现,给原配王氏的不过就是一品夫人级别的葬礼,而日后他给武惠妃的则是一个皇后规格的葬礼。三十来年患难与共的夫妻情分到头来还是没有比一个年轻漂亮的后来者。这也就难免当时的诗人王諲会为王氏抱不平,作《翠羽帐赋》来讽刺李隆基了。
三十来年的夫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曾经的王氏确实有大功于李隆基。巫蛊不过就是一个说辞,李隆基真实想废后的原因无外乎受不了王氏那喋喋不休的翻旧帐。而李隆基何为如此反感王氏重提旧事?转念想想老夫老妻时不时地互嘲一下,说说过往的事情。其实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甚至有些人觉得这是夫妻情调。然而,对一个过往不堪的人来说,回忆过去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李隆基不乐意提往事,何尝不是因为往事不堪回首。长寿二年是李隆基和王氏缘分开始的一年,也是李隆基母亲的卒年。古人父母死要守孝三年才会谈婚姻嫁娶之事,而李隆基因为母亲死因特殊,别说守丧三年了。没几个月他就在父亲李旦或者祖母武则天的安排下娶了王氏。很难说李隆基的心中是否本身对王氏就有一道梗。
武周时代的李隆基只是一个被幽禁的郡王,从唐隆元年到先天二年李隆基步步为营当上了名副其实的大唐天子,而王氏作为李隆基青梅竹马的发妻在功名路上与他不离不弃。和后宫里那些粉旦不同,王氏见过李隆基沮丧、失意、无奈、惊措等等负面消极的情绪表现。在王氏的眼里李隆基并不是神台上的天子,而是她青梅竹马的丈夫。所以当她愤愤不平的时候,她胆敢对天子出语不逊。可天子终究是天子,怎么可能离开神台呢!李隆基不乐意王氏提往事。因为他和王氏在一起的往事,从开始就是他人生失意的低谷。当他走出低谷时候,王氏又是他的功臣。王氏所提的往事对于李隆基来说无异于揭老底。高高在上的天子怎么可能日日忍受身边的人揭老底呢!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李隆基和王氏似乎就是这样的一对夫妻。两人好像从开始就注定了结局会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对于李隆基来说,长寿二年是他心中永远的痛处,一丧一娶的同时那个不能替生母守丧的小小少年心中难免会“意难平”吧。对于王氏来说呢,从嫁给李隆基的开始算起她默默付出了三十来年,最后不过是以一品夫人的礼仪安葬。王氏的心中无论如何都是意难平的。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王氏遇上李隆基也算得上天命不佑,一误终生。然而,安史之乱后李隆基又何尝是上天所庇佑的人。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云:“天不佑玄宗,而人不厌唐德。”安史之乱使得李隆基走下神台了,生活又回到了最初原点。晚年被儿子幽禁在太极宫的李隆基是否会想起他不乐意回想的失意往事,是否会想起王氏?是否昔日那个意气奋发的临淄王?
公元762年,李隆基和他的儿子唐肃宗李亨相继去世。同年李隆基的孙子唐代宗李豫继位,改元宝应,并且他下诏追了复王氏为皇后。不知道这个结果是李隆基的临终之意,还是李亨临终之意。毕竟幼年失母的李亨曾经被王氏抚养过了。而且当时王氏对他慈若亲生。也许两者皆有可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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