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觉得生活就像旅行一样，坐车走过平原，穿过河流，隧道，围着山盘绕，过了山又进入平原……。路始终在前方，没有尽头。风景不断变化，永远是新的。日子也永远是新的，不重复的。那时的我还年轻，我会凭着直觉迈步向前，或者停下休息。生活本身怎样我并不在意，我只在意我走路过的风景，交谈的人……。我是寻路人的人，其它人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
从北走到南，温度会越来越高，白天会越来越长。从南到北，绿色会原来越少，冰雪会越来越厚。从东到西，地势越来越高，风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少。从西走到东，村镇越来越密集，空气越来越湿润。一条小溪贯穿村庄，跟随到公路，在宽阔的河道里放缓脚步，越过滩涂，汇入海洋……
离开亚洲大陆，越过大洋，登临另一块开阔的大陆。车开得飞快，一座座小房子像小小的模型安置在农田中，荒野中，森林的边缘。车子驶过一个小镇子，快餐店，咖啡店，超市，礼品店。只有几个街区的小镇子，在夜晚热闹非凡。人们喝酒，跳舞，游戏，表演。他们是观众，也是演出者，似乎娱乐是他们生活的大部分。车子驶入城市，一半是摩天大厦，豪华酒店，半山别墅，奢侈品的集会，一半是帐篷，破败的涂满污垢的街区，流浪的半梦半醒的人……。
我从大陆的哪个角落出发，又停留在何处，这一路的足迹就是我曾经的生活，我停留在哪里也注定了我与那里的缘分。就像李娟停留在新疆，虽然被自然的残酷无情折磨，但也被自然的壮美，天真朴实的人而吸引。她停留的地方，自是颠簸多年后内心最终的选择。
生活是路，还是旷野？它是沿着地平线向下扩散的土地，还是沿着路标延伸的道路？有尽头么？就算生活是从历史驶向未来的列车，可以永不停止。那我的生活列车行驶了多久，还有多久呢？在未来的时间里我打算驶向哪里呢？
那个漂亮的香港女孩从香港到驶向了英格兰，然后又驶向了冰岛。她应该喜欢在岛上生活，她应该喜欢从拥挤到疏离这种变化，应该喜欢用多余的时间去爬山看海，看日出看极光，而不是加班赶合同。毕竟香港没有山，也几乎没有不用计算收入的时间。当她选择了另一块地域，另一个种族社群的时候也便选择了另一种生活。生活既是路，又是旷野。在旷野里寻找路，沿着路行走，无路之处再深入旷野。路和旷野牵引着她，一路走远的她不需要刻意改变，但也自然而然地蜕去原本的气息，染上另外一度空间的味道。无论生活把我们留在哪里，或者将要去哪里，内心安定即可。归属感不一定是归属哪个国家哪个种族，心归属自己即可，心灵归属于精神即可。
我回到父母居住的小区，推着母亲的轮椅在院子里散步。母亲不停抱怨父亲，然后是我，主要原因是我们的四肢完全不如她的四肢驱之有效。当然她的身体已经不能听令于她，她才会有如此要求。目前母亲还不能接受别人是别人，不是自己，别人无法做到令行禁止，如臂指使。
早上不到五点，母亲就开始一遍一遍测量血压，高压170，180，190……，一遍比一遍高，她一次比一次心焦。她觉得是自己测的结果不好，让我父亲重新再测。如果父亲能测出160以下的数值，那就可以结束测量。如果父亲测的也高于170，她便开始逼着父亲想办法，调整血压计，调整床铺，调整她的身体位置，最差也要坐在身边看着她，安慰她，也许她觉得别人的安慰可以令她血压下降吧？
父亲说不要连续测，隔半小时再测吧。不行。我说，妈我给你放舒缓音乐，你平静下来歇一会儿再测。不行！你们要在我身边看着我，我这么高血压死了你们都不知道……。接下来是对我们照顾不利的咒骂。这样的场景晚上会再重复一遍，还是因为测血压不顺利。不测血压时，她正常吃饭，看电视，对着电视大声赞美，批评，指指点点，看起来仅仅像一个自以为是的老人而已。是血压计的数值威胁了她，我想把血压计数值调到她满意的值，她就会感觉好多了吧？
前几年母亲依赖摆牌算卦预测吉凶，后来拜托菩萨保佑顺利。现在大概是心里无主，崩溃随时发生。也许她的医学常识令她比普通人更恐惧，直接令她看到了面前的路通向死亡，也许在崩溃时她都能看清死亡那扇门上写着的字。那扇门上写什么了？她觉得那扇门后有什么？令她恐惧得一次又一次用血压计的数字刺激自己，完全无法平静下来？只要崩溃的时段过去，她像啥也没发生一样，继续顺嘴嘲笑父亲胆小，说话慢，不懂生活，没有安排，缺少计划……
生活是什么呢？生活仅仅是一条健康的，充满风景的路么？不包含路尽头的那个终点么？不包含远远地看到那扇门，走进那扇门的那一段可能湿冷泥泞的路途么？应该包括的吧？！我们来时的，和去时的路多么相似啊！来时我们不会说话，若能说出来也是恐惧居多吧？从那扇门里到我们的生活这边一样的也有未知无助的那一小段路啊！
生活是计划，是安排，是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么？除非你不计划，不意料，不安排，否则生活本来就是由一连串计划内事件和意外，突发事件构成的。人的能力也在于面对意外时的快速反应，权衡与判断，是等待还是行动，是拒绝还是接受。这些本来就是生活旅途中的路口，旷野之上的极端天气，是断断续续发生的必然。经历过一次，就做好迎接下次的准备吧？父亲不大做计划，但他对意外的态度很平和。母亲乐于计划，计划到可以随时指责任何人的计划，而面对意外时她的慌张也让人觉得比意外本身更严重。
疾病和死亡也许在我们个人生活的显性计划之外，但它从来都已经默认插入到每个人的生活计划中了，只是我们特意无视了它。各种宗教都在交代给我们，人类看起来不受控的部分属于神力掌控，应属我们顺从的部分——生死都是这类事吧？在我看来，只要在我能力之外的事，要么去格物致知，要么选择接受。应激反应，情绪化表达，已经成为我的过去时了。但我不知道现在如何帮助陷入此地的母亲。似乎每次她都在死亡的门口转了几十圈，又挣扎着爬回来——事后推断那只是她的情绪感受，不是客观事实。她虽然经历了一次次情绪崩溃，但完全不记得体力消耗殆尽后，血压随之平稳下来这个规律。每天一两次的崩溃，父亲已经掌握平静应付的方法了。他基本上是任由母亲发泄的，然后也很快随之忘却。而我面对那个场景特别想把血压计调低30个数值，也许对妈妈会有心理上的帮助，但我又没有这个权利去做。
我仅有的权利是提前教育自己面对死亡，而且我也知道只要向父亲学习就好了。在心脏支架和支架后遗症之间父亲选择了服用中药维持，已经坚持了五年了。曾经父亲自己做主躲过了医院误判肺癌安排的手术，他还用自己强大的平静能力稳定了自己忽高忽低的血压（主要受母亲情绪影响），而且也每时每刻都在用他的淡定释然稳定着母亲的情绪。
我是这几年才知道母亲这辈子都怕一个人住家里的。她可是要值夜班，要亲手送走病人的内科医生。她在我们面前强大的仅仅是她语言描绘中的自己，并不是她真实的样子。她真实的样子可能还是那个三岁失去母亲，差点被送走的小女孩，还是那个出门要把钱包放在父亲衣兜里，回家再要回来的敏感的女人。父亲从未戳破她的幻想，任她在语言里塑造自己希望的形象。
可是终有那么一天她做不了自己想要的样子了。她怕一个人躺在床上，怕一个人停留在院子里，怕量血压也怕去看病。她不相信医生，不相信我们任何一个人，可能她也无法相信自己——那个虚幻的自己连她自己也知道不可信了，而真实的自己在哪里她也不知道，因为忽视得太久了。
上古时期，医被称为巫，也就是通神的人。脚踩两界的人，是不会惧怕死亡的。那么是现代医学缺失了生命中的死亡教育，还是母亲接受的是残缺的医学教育呢？科学中缺失的部分，是哲学——最最重要的就是有关生，死的那一部分。我们以为自然而然的那部分，其实并不了然。
我不具备将平静辐射给母亲的力量，我也无法做到完全共情。可能我是父亲带大的孩子，我迟钝，不敏感，或者说我敏感时期被不敏感地对待过了，所以我现在不敏感。所以生命之间的隔阂之深远，远到我们都无法从心灵上帮助到最亲的人。我无力帮助母亲摆脱恐惧，大姑姐像照顾孩子那样呵护婆婆，也没能给婆婆以不自卑的力量。可见生命的力量——活着的力量，面对死亡的力量，都只能产生在我们走过的生活里。我们自己种下它，养育它，再以它来滋养自己的心灵，在心灵深处开出精神的花朵——不惧生，不惧死，有能力去爱。如果那个时刻到来，我们自己是能感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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