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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2)

清晨(2)

作者: 天逸2023 | 来源:发表于2024-08-07 10:53 被阅读0次

    清早,田宝山起床推开门,外面露水还没有完全消散,村里的鸡在此起彼伏地打鸣。有起得更早的人家在生火做饭,烧的是稻秸,草灰温和的味道从烟囱里飘出来,散进晨曦里。

    今天是去大儿子家吃饭,田宝山住的土房子就跟老二家连在一起,老二家还没起来,厨房也没动劲,一时半会没早饭吃。老二家媳妇都要睡到太阳上来再起身,她起来之前也不会分配活给他做,这跟老大家媳妇不一样,老大家宝芳起来得早,她一起来就要他这个老头子干这个干那个没得一点清闲的时候。所以每次轮到去老大家吃饭,他就晚点再去,估摸着早饭快做好了再过来,实在算不准时间的话,他就看老大家屋头的烟囱,从烟囱开始冒上来烟,再过个五分钟就差不多了,去得太迟了就肯定要被大媳妇唠叨。

    田宝山这辈子就是被人支使的命,年轻时候老婆告诉他每天要做什么,生了两个儿子,拉扯大之后,老婆哮喘经常发,一发就是大半年躺在床上不能动,她就躺着指挥他,要干这干那。他一点没有觉得不好,这个世界上人分三种,一种是有主意的,一辈子完全围绕别人活;一种是有主意的,一辈子就为自己活,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都为自己让位;还有一种人介于两者之间,看情况来确定是为自己还是迁就别人来活。他田宝山是个懒人,懒得想自己,懒得想生活,懒得去考虑周全。所以,年深日久就形成了现在的性格。你说什么都好,说什么我基本都会去做,我就是个提线木偶看你需要我做什么,有时只是速度和质量上慢一点,但放心,我一定会去做。

    他从屋里搬出来昨天扼毡子的家伙,去年秋收结束,他把老大老二家打稻场上堆的稻桔捧了一些回来。之后桂桐也送了不少过来,没有什么事情要做的时候,他做点这些零碎的手工挣点零花钱。秋收后扼毡子,上半年织渔网,也能贴补点家用,买点零食,或是头疼脑热的药回来。

    屋里黑漆漆的,屋子还是从河北分家时他自己找人盖的土房子,这些年住着已经有了感情,两个儿子在这里出生长大,然后各自盖房子分家。老婆后来哮喘,也是在这个屋子里常年躺着,就靠在里屋的床上躺着。屋子里只有一盏照明的电灯,瓦数也不大够,每次拉开灯绳,就刚够看得见的程度。电灯不用那么亮,又不用看书识字,够看见就行了,电费能省就省点。

    已经是秋天了,宝山还是把裙子在裤子外面围上,现在的店里还都挺难找这种裙的,用蓝色的土棉布裁制,腰打了褶子,松松地围一圈半,把腿挡住,既耐脏又能护风不让秋天早晨的寒气冻腿。

    原来在外屋放着面条机,那是个大家伙,一放进来就把外屋塞得满满当当。后来老婆子生病,冬天看着快熬不过去,大儿子就把面条机卖了,腾出来的地方放那口两个儿子合买的红漆大寿材。老婆子几个冬天都像风中的气球一样,一会鼓起来飘上去,一会又被风压制住瘪下去,那口寿材就随着她的病情轻重程度,一会再刷上新漆候着,等度过危险期,又安静地蹲伏在三条长凳上等着。

    面条机是从大队拉来的,最早大队用,后来队里资产核算,大儿子就去把面条机买了下来。那家伙太大,他记得刚拉回来时,晚上起身他都要吓一跳,黑黢黢的家伙,给家里添了不少收入,在外形上也着实占了好大的一席之地。

    那时他还摇得动,有一身的蛮力,或者说也是被大家伙锻炼出了一身的蛮力气。在有面条机之前,各家吃面都是自己手擀,在方桌上使一根一米半长的擀面杖,声势浩大地擀面条,一家四五口的话,得忙乎一个多小时还算快的。有了他的面条机后,婆姨们蜂拥而来,最多半个小时面条就擀好了,白胖胖的拿回家用青菜鸡蛋一起,下个面,贼香。

    那时,他开始干活前先打一盆清水,脱了上衣,光着膀子把身上擦热擦红,身上烫起来再开始。面条机擀面分两步,和面和擀面,和面的这一步需要人为,无法用机器替代。面粉和清水,一般是井水,清凉而有甜味,按照比例倒好,用手混合搅拌,先是由面粉结成细碎的面疙瘩,再和一和,就团成了一个松散的面块,这时就要上手揉了。像团泥巴一样,翻揉翻揉,手里要有力气,揉得要均匀,大概揉到两百下,手上额面团就足够光滑细腻了。

    接下来,把面团压扁,成为一个大的椭圆形面团。

    面条机上有几个面轴,接下来,把面团先正反面沾些面粉,贴到面轴上,再把面轴架到轴槽里。

    一面把面轴放进去的同时,右手开始揺揺把。是否见拖拉机司机开车时利用揺把启动拖拉机?这个就有些类似于拖拉机揺把的形状,但在揺把后连着一个大如汽车轮胎的大齿轮,而这个齿轮转起来又连带着其他大小的齿轮转起来,齿轮的运转通过橡胶带拉动含着面轴的机器运转,用巨大的力气压面,把面进一步压薄,不断地揺揺把,也就是在不断地压薄面轴上的面饼,当第一个面轴压到三圈也就是三次,把它取下来,按照刚才的方法贴到一个新面轴上,如此往复,面轴上的面越来越薄,也越来越厚,等到面皮薄到三毫米厚,面轴就卷完了。

    最终把压好的面轴拿出来,架到上面的裁面架上,带有梳子齿般裁刀的裁面钢板在面轴的前面,把面片从面轴上拉出来塞进裁面钢板里,再摇动揺把,几十根宽窄一致,细密雪白的面条就如小瀑布上缓缓降下。如果客户急着吃,那当时就可以把面条带走。如果他不急着拿走,则需要在屋前把面条晒干后交给他们。

    使这个面条机需要有大而持久的力道,从开始的揉面,到后面的换轴上轴再到揺揺把都是很需要力气的。田宝山基本开始干活就光着上半身,打赤膊,没做多久,汗水就小河一样地在脊背上流淌。但基本上除了农忙,人们已经把面条做好了储备,忙家里的庄稼去,其他时间他的作坊都是挺忙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人们也更舍得吃了。

    等自己年纪大,揺揺把有些力不从心的时候,他叫桂桐把机子卖了,买家还是比较爽快的给了个好价钱,他也就轻松地结束了这段辛劳的生活。

    等几年后,老婆子走了,闲下来的时间多了,他就找了些织渔网这样的小活做着,没有以前的收入多,但也零零碎碎够自己用,吃饭都在两个儿子家,也没有什么大的用钱需求。

    田宝山现在坐的地方,头顶有棵梨树,这棵树是桂桐出生的那年种下去的,家前屋后种点果树,孩子能吃点,饥年也还能充充饥。

    春天四月初,满树的梨花就开了,这棵树长得并不高,最高的枝也就到二儿子家两层楼的屋顶,像一把伞一样盖住地面。每年都开满了花,洁白的梨花像一朵朵云,遮掩着小屋,美丽极了。那时,屋子外面经常有三五成堆的孩子,脸贴着土墙钓蜜蜂,他们拿一个小棍子,头上沾点糖,看到有蜜蜂飞进墙的小洞中,就把小棍伸进去招引,一般一两分钟后感兴趣的蜜蜂就会爬在棍尖上,胖乎乎的跟着棍子出来。一出来,孩子立刻把蜜蜂放进准备好的小玻璃罐里。每抓到一只蜜蜂,他们就欢呼雀跃一阵。梨花桃花开,油菜花开时,都是钓蜜蜂的好时候,田宝山看着桂桐贵凤,然后是玉成玉平玉国玉红,然后是小夕田军二小,一代代的孩子曾在这里钓蜜蜂,再一批批长大。

    田宝山把扼毡子的长凳搬出来,又拿了些草秸子出来。先是理出来几条长短一致的草秸,放到椅槽上,一条草秸理好,把竖着做纵轴的草绳单数的绳一个隔一个地拨过来,等第二条草秸理好放上来,就换双数的绳轴理过来。不到十分钟的功夫,就可以扼五公分的草毡。这些草毡小部分留给桂桐和桂凤两家用,大部分拿到乡里集市上去卖。这个草毡对于农家人来说,有很多用处,比如要晾晒讲究点的或者很容易碎散的东西,可以把毡子蛇形地垫在地上,东西铺上去晒;等收了粮食脱粒完毕,粮食囤成了一个小山,还需要经过充分晾晒,那在户外放着的时候就用这样的毡盖住,防露防雨,下雨时可以在毡子外再盖层雨布;或者冬天为了防止部分作物冻坏,可以把草毡给作物盖上护住,讲究的人家搭上塑料大棚,最冷的天气大棚上都要盖上草毡,才能充分保暖。乡里人对于一应农具的选择保持着两个世代相传的原则,一是就地取材不用太费周章制得的是最好的;二是实用而且能够一具多用,能够随时随地有事抓起来就能用就能顶上的东西才是好东西。所以,草毡这个用具在农村,不管现代农业发展到什么程度,它都是农人们手头离不开,不停使着的东西。

    当然,既然有需要就有人制作,虽然扼一条毡子赚不了几个钱,但老人家本就用来打发闲散时间,做一点是一点,本就没有多大的期冀放在它身上,反而就这样年深日久地做下去了。织渔网也是如此,工具稍有区别,就是借助同一张长凳,把扼毡子系草绳的钉子上系的草绳,换成塑料的渔线,不用放秸秆等任何东西,就是借助一把梭子和梭子屁股上穿着的渔线,为竖着的一条条经线上打结,第一行相邻两根线打结,第二行隔出一根线,相邻的线打结,两行的线就打成了品字结,以此继续,慢慢织成一张渔网。

    只要够静,只要能够掌握核心的规律,什么东西都可以织成,什么东西都可以理好。

    想想自己这一辈子,好似一直这样安静地生活,安静地做自己该做的事,生活也与自己相安无事。这些年的日子是越来越好了,田宝山经常觉得自己心里生出一种感慨来,感慨什么呢,感慨这生活的变化太大,不管人们怎么抱怨生活的不易,实际上的生活是越来越好了。

    三几年日本人把他一家人生活的村子炸翻,他的父亲带着一家人搬迁到了这里,宝山是三个兄弟,三兄弟分家时,老大搬到河北盖房子,宝山和老三留在河南。

    大哥是个闲不住的人,很早就学着村里的其他年轻人做脚夫,开始是在上海的码头帮人拉货,后来成家了,回海安的时间多了,开始挑着鸡蛋做货郎。一前一后两筐鸡蛋,挑在肩膀上,从立发到海南再到如皋,经过通州到南通,然后过渡口。鸡蛋边走边卖,有时候还没走到上海鸡蛋卖没了,就就地去买点新鲜蔬菜瓜果,接着往下走,边走边卖货。那时家家都穷,但他把握住一个道理,走出去才有发达。后来,慢慢他从上海可以带回来一些新鲜的小玩意,一点火柴,几个绸帕,或者是一个手电筒,只要是家里没有的稀罕物他都会带点回来,稀罕的东西不愁卖,他的生意很快发达起来。有些姑娘婆姨看到集市上有人吃的穿的稀罕玩意,就会跑家来跟他嘀咕,希望他的货担子啥时候能帮她们带回来。

    开始做的时候是小打小闹,慢慢生意多了一点,老大就拉着村里的兄弟一起做,宝山不愿意去那么远的远门,老三和媳妇也有自己的营生,所以到后来田家也就是老大一个人的跑担子。

    老大家的生活格局从徐州的矿山到海安来招工打破了,当时徐州矿里有几个人来乡里招工,招身体壮实年轻的小伙子去做矿工,老大家的长房儿子想离开农村,欣然应召,做了一名矿工。每年只有十来天的假期能回家团聚,一家的日子就是老人和媳妇在家撑持。没过个几年,矿上的儿子回来休假,说是肺痨,总是咳。休养一阵再回去矿上,日子就变得零零碎碎了。

    老三和宝山挨着住,房子也盖在一起。老三和媳妇有个好嗓子,早年家里看种地实在没有什么出项,就把老三送着跟唱道琴的师傅学道琴。老三有把好嗓子,道琴拍得也不错,后来娶了在道琴师傅那里一起学习的小师妹做媳妇。农忙的时候,大家都在村里忙活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农忙结束了,老三就跟媳妇背着道琴走家串户唱道琴。

    日子稍微富余些的人家,在家里有人大寿,或者是红白喜事,亲戚朋友们欢聚一堂的时候,经常组织些办法以飨宾客。有几种这样的方式,放广场电影、或者请戏班子唱戏是比较大规模的,小规模一点的,就是找两三说书人来说书,或者唱道琴。说书人不用伴奏,就是手里一个打节拍的竹板,然后以自己的说唱腔调完成了表演。乡下人熟悉的评书是《七侠五义》《白眉大侠》《穆桂英挂帅》《女驸马》等戏剧中常听的内容,人们喜欢侠肝义胆、扶贫济困、最终圆满的情节,同时不热闹的情节、不跌宕的情节不听,也就形成了属于乡里人特有的文化取舍特点。

    道琴比说书,对艺人的要求有些差异,道琴要求唱出来,相当于现在的吟诵,把一个长篇的小说内容合着道琴的节拍,应着自己唱出的曲调吟诵完。这需要唱者有强大的肺部力量,而且嗓音要婉转悠长,要有股抒情的委婉的意味,这个跟说书是不一样的。

    道琴虽说叫琴,其实相当于一种鼓,用长长的五十来公分的毛竹筒两面蒙上上等的蛇皮,而后将两根五十公分长3公分宽的竹条打磨光滑,在顶部十公分的位置,用火烤将两根竹片往内烤出个弯曲,互相击打时有响亮的啪啪声。演奏道琴者,右手执两根竹片,左手拍竹筒鼓,就像打击乐,一声鼓,两声竹板,打出蹦啪啪的音调,在这个伴奏下,情节跌宕的故事就从唱者的吟哦中缓缓道来。

    三弟家常年见得最多的东西就是茶,他们两口子早晚不离茶碗,也是为了在农忙时候保护好嗓子,以备到时走家串户地谋生所用。

    老三一家很少在本村唱道琴,宝山也曾经帮村人约过,但他们一再婉拒也就作罢,所以到现在宝山也没有听过他们唱道琴。

    老大和老三家都是在外讨生意,只有老二宝山一家留在村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一天天往前过,倒也没看出太大的区别。并不是说外出奔波的就一定能奔着好的富裕的生活来,这样,宝山就越辣越安于自己留在村里的生活,而丝毫不会因此愧疚了。

    其实,差距没有拉得太大还是因为他的两个儿子,都是村里比较有主意而且顶要强的人,老大桂桐自不必说,是建国前的党员,做过村支书,很多事情都是由他带领一村的人去做的,有大哥打样,桂凤也紧跟其后,在生计上尝试了很多种方式,两个儿子的生活都风生水起,宝山本就对日子没有明确的追求,这样就更不去操心自家的事了。

    五姑奶奶是家里的老五,嫁到路西头的王家,结婚之后一直没生孩子,于是抱养了亲弟家的小孩,长大后跟着在新疆讨生计的亲戚也去了新疆,做他拿手的木匠活,之后回来相亲娶媳妇,带去新疆一起生活,多年之后,还是没有子嗣,只能又从孩子舅妈的弟弟家再抱养了一个小孩,也跟着他们在新疆生活,等到初中上学就送了回来。

    这一家的日子就过得有点不像正调,那时的乡下,不能生个子嗣,就是自己的调没有唱好的主要标准。所以,五姑奶奶除了在宝山他们这最靠近的一家走动,其他本家家里一概不去。

    这样一比较,田宝山心里又踏实了几分。他和老太婆留给两个儿子的东西极少,几乎没有,所以当两人分家各自过日子也就没有念想,什么都要自己努力去挣,挣不到也不去也没有理由去怨别人。所以,家里不像别人家,总是有牵扯不清的纷争,总是有吵不清的龃龉,日子也就清净了许多。

    田宝山不会插手儿子们的家务事,一是按照他的个性,插手之后这里听一句那里听一句他都觉得阿弥陀佛都有道理都对,所以如果事情要他调解就会没有对错,调解出个糊涂章;二是他不觉得这是老不起的大事,老婆以前一直骂他是个没脑子的懒蛋,不但做活懒,动脑子也懒,他不是懒,是确实觉得没有必要,这样的纷争既没必要开始,又有何必要要去调解?时间到了,自然就解了,一时解决不了的,说明时机还没到,呵,他就是个这么乐呵的人。

    在他田宝山的眼里,没有恶人,也没有什么绝对的好人,就像那门口梨树结的果子,你说那表皮光滑的梨子是母梨子比较甜,那稍微粗糙一些的如果在树上生长的时间足够长,长到肉质开始绵软时,更能吃出一种经历了时光发酵的滋味,那到底哪个更好呢?日子也是这样,没有好坏,没有对错,只有一件件事情是不是这样解决,有那么一两个最好的解决办法,解决掉就行了,哪有那么多的计较?

    唰啦,一只白头翁从西边飞过来,径直停在梨树上,看着还没有长成足够滚圆的大个头梨子,左右转动了一下脖子,又唰啦一声漫不经心地又飞走了。田宝山这才觉察到太阳晒在手上的感觉有点烫了,前面稻田里的露水也已经晒干,宝山把手上扼的毡子收拾了一下,去老大家吃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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