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标

高速路总少不了一块块的路牌，用以指示歧路所致的方向、里程和目的地。如此，去丹东，去西安，甚至更远的石河子、喀什乃成为可能。路牌犹如古希腊人立于歧路的阿波罗神庙，给迷路的人以正确指引。只要你手上有一本世界交通图册，你可以开着车去巴黎，去罗马，去内罗毕。这是可能的。尽管一路上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这些难以预料的情况有时可能导致你的旅程提前终止，甚至被永远终止，鉴于这种情形极少发生，因而我们称之为例外。更多的、更普遍的情形是，我们一路上遇到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难，譬如因洪水导致路基被毁、桥梁塌陷，汽车断油、爆胎或是机械故障，但这些困难最终都被我们克服掉，我们到达了预期的目的地。其实这些困难尚未发生就已在我们的预料之中，因此也可以说是意想得到的困难。至于被恐怖分子阻截、围困甚至关押，或是途中生一场大病，差点死在路边一间简易的小驿站里，这些情况就有点超出我们出发时的预想了。如果你出发前用一句“路上什么情况都会发生”对即将发生和可能发生的一切做一个概括，那你永远都不会错。但这并不等于你能做到预防一切的发生和侵害，更不等于你可以最先、最顺当到达目的地。因为八千里路云和月都是客观存在的地理状况和天文现象，需要你用智慧、勇气、耐力、健康、运气去处理、化解。运气太重要了，有时你做对了一切却少了运气，功败垂成。而一句“什么情况都会发生”只能赢得做题考试，因为相比一次漫长而艰难的旅行，这句话显得过于投机取巧。

上述情形说的都是不利于长途旅行的困境，其实漫长旅行中也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赏心乐事，结缘、艳遇、偶得等等，都有可能被你幸运地碰见。你甚至可能遇见一次旅行中的谋杀，遇见大侦探破案，此遇虽使你不免受些惊吓，但同时也使你的旅行充满刺激和新奇。

所以，世间之路虽则漫长、奇诡，会有很多困难等在前面，但说到底多数都是可以预见、可被控制、可被化解的。因为有一块小小的路牌出示于纷繁的歧路间，它是岿然不动的端正，其清晰的字迹所指示的方向使我们永远都不会迷失。

可瞎子呢？如果你是瞎子怎么办？其实世间还有一条路，那条路是没有路牌标识方向的，在那条路前，我们就是瞎子。那条路就是我们心中之路。心路比世间任何一条省道、国道、国际通途都来得更漫长、曲折，难以把握。心路始终在迷雾当中，盘缠纠结，若有若无。在你晏坐、假寐时，心路依然在延伸。你着意辨认它时，什么也看不到，而不经意中它又会忽地弹出，在你眼前忽闪一下。

除了极少数人得到神的指引可以不走错心路，直达人生终点，绝大多数人都是单凭感觉行动的。心路充满艰难险阻，危机重重，到处是歧路，歧路之中还有歧路。而歧路之中却没有阿波罗神庙。因此，我们会经常地、不容置疑地听到来自于歧路亡羊者凄惨、恐慌却又带着迷惘、神秘意味的哭泣。这种哭泣感人至深，经常引得闻者共泣。因为对于人类来说，我们要走的并非立有阿波罗神庙的伴有嘚嘚马蹄声的尘土飞扬的道路，我们每个人要走的路都是陌生、个别和终始隐没的自心之路。有时一步错，步步错，走入亡羊歧路，直至生命终了。变幻莫测、不由自主才是心路的天文和地理概况。心路有时细如游丝，有时如腾蛇之脊，有时被浓雾遮没，有时被烈焰阻绝，有时横亘半空，有时深入海底……由无从立足、无从涉足、蹑虚御风所带来的恐怖、担心、迷惘……是你经行此路必不可少的感受。自然，心路也是路，也具有一般世间道路的某些特征。比方说，类似唐僧取经所经过的女儿国，所遭遇的白骨精，那充满脂粉气的诱惑。在《西游记》里，白骨精、女儿国不可怕，因为有唐僧的三个高足，还有菩萨。但在人生心路历程中，如果代表诱惑、迷失的女儿国出现，那么失足跌落崖谷恐怕就意味着难以避免。因为我们缺了菩萨的保护，缺了天使的指引，缺了上帝的眷顾。这或许才是心路之中最大的危机，最可怕的遭遇。因为能看到的危机多是可以化解的，而身处其中却不自知的迷魂阵才是万劫不复的魔窟。

世间普通道路有其相对的恒距，你走不走它都是那样迤逦坦陈于地表。你可以一条路走到头，也可以只走一小段。对于一个喜欢旅游、冒险的人，他可能曾走完世界上好多条路，这包括陆路、水路，还有天路。而对于一个田舍翁来说，他一生的活动半径可能不超出自留地阡陌。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走完人生之路，也就是心路。每一个人都必须走完心路。心路之长短与一个人曾经经行的世间普通道路之长短没有任何关联。一个田舍翁的心路可能比一个旅行家的心路来得更长、更丰富。一个百岁之人所走完的心路是一条完整的心路，一个不幸早夭的少年所走完的心路同样是一条完整的心路。心路是一条孤独之路，每个人都要走完，不管你愿不愿意。要想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走完你的心路，哪怕你清楚的看见危险，明白的感受痛苦，你都要回避迷魂魔道。把自己当做瞎子，把瞎子当做心路这个无名世界的灰色界石，当做日月星辰运行的参照物，当做出示于纷繁歧路、屹然不动的路标，这是一个人不入魔道而走完心路历程的唯一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