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雨都带着一股凄凉的意味，雨水敲打着地上的枯叶，枯叶顺着地上的积水漂流，如同一个生命的终点遇上另一个生命的归途。
很多人的秋日伤怀不过因为文人墨客的“自古逢秋悲寂寥”，很多人再为他人的人生苦难落泪而“为赋新词强说愁”。曾经，他只是一个坎坷人生的观赏者；后来，他成为了经历者。
下午一点，雨落的声音像极了催眠曲。窗户因雨点的不断敲打变得模糊，外面的景色倒是十分干净。原本想开窗看看更远处的景色，无奈雨水拼了命的往屋里灌，只得作罢。
我倒是不担心他会因此失约，他是见惯风雨的人，只是稍稍为他的出行担忧罢了。雨路泥泞，秋风清冷，不知他一路上要吃多少苦。
约定的时间刚过，我便听到了他上楼的声音，步履沉稳，不疾不徐。他把雨具收好立起，接过毛巾擦拭着身上的水，只一会功夫，雨伞下便聚了一小圈水。他常年带着一个黑色的提包，他从中拿出一双拖鞋坚持要换上，说着，外面雨大鞋底脏，你打扫地板要费一些功夫的。记忆中，他大约总是这样为别人着想，时时彰显着礼貌与周到。
2
在窗边坐定，一杯热茶下肚，他开始细细的讲述这几年的故事。
还要从十四年前讲起。那时他刚满十八岁，是整个乡里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人。这或许是这几十年来，最快乐的时刻吧，说起那段时光，他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祥和与幸福。
与他而言，大学四年应当是他经历过的最好的时光了。
当他上到高中时，乡里的同龄者大多都辍学出门打工了，每当春节，他们从大城市带回的新鲜玩意都够村里人议论一整个假期。青春期的妒忌心，内心悄然滋长的物欲，开始动摇一个穷苦学生的心。课堂里的未来是光明但遥远的，对他来说，犹如画饼充饥。他需要棉裤过冬，他需要不会被脚趾顶烂的运动鞋，他不想饿的头晕眼花还要在午饭的时候对着别人说我一点儿都不饿，省下伙食费买来的精神食粮解救不了饥肠辘辘的痛苦。
他坚定的提出自己辍学打工的想法，换来了一顿痛骂和往后多一点的生活费。冬天还是很冷，他还是吃不饱饭。
还好苦难的日子刹住了车，高考之后他见到了光明。
大学生活使他成为了两个人，一个是回乡时众人崇拜的榜样，一个是学校里自卑刻苦的贫困生。
获得了助学金，他的生活不再捉襟见肘，但是思想上的差距令他越发自卑。同宿舍的学生，舞蹈乐器不在话下，知天地，晓古今，他常常像个局外人，听不懂，接不了。
他渐渐明白了，比起物质上的差距，知识上的差距更令人自卑。他无法改变前者，但是可以慢慢改变后者。
从此宿舍对他的意义只是睡觉和收纳，他开始让自己生长在图书馆，像个小树苗一样不断地汲取养分。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他长期呆在图书馆，在招收学生管理员的时候，轻而易举的赢得了一种管理员的青睐。入职之后，他将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给了图书馆，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工作。或许是因为同情，也或许是因为赞赏，管理员老师们将所有的值班机会都给了他，他的工资已经足够一个月的生活费了。
暑假的时候，他原本是要和同乡们去工厂打工的。管理员老师们知道后纷纷劝阻他，认为他应当用知识去挣钱，而不是靠着体力去做一些机械的劳动。他通过老师得到了一份家教的工作，既受人尊重，工资可观，最重要的是，给自己留下了学习的时间。
他说，那是他第一次好好的看这个城市，高楼、街道、人群，他喜欢这里的一切。这里总充斥着积极向上的气氛，让人觉得生命充满了希望。他第一次了解到这个世界远比他想象的更辽阔，更美好。
他要在这里生活下去。
3
一年后，他攒够钱买了一把吉他，报了一个兴趣班。他说，他觉得世界变得明朗起来，他正在一步步走向他渴望的人生，成为那群他曾经羡慕的那些人中的一个。
时间是最好的见证者，也是最残忍的刽子手。它常常在你步入深渊的时候递给一把绳索，也常常在你漂浮云端的时候一把把你拉下来。人生没有预告片，没有后退键，即使你摔得粉身碎骨，也得重塑一个完整的你，继续承受着疼痛。
他说，在人生的赌局前，他只获得了短暂的胜利，之后就赔的血本无归，负债累累。
他说这话的语气，像是在告诉我昨天被鱼刺卡了嗓子，今天走路摔了一跤，平淡到我以为这是一个夸张句，后来才明白这是一个陈述句。
大四那年，如他所愿成为了一个光芒万丈的人。他的生活不再只有图书馆、打工兼职，他也可以在春风吹拂的湖畔，弹着吉他享受灿烂的春光；他可以以甩开第二名很远的优异成绩赢得最高的奖学金；他可以谈天说地，旁征博引。
他与同好一同创业，事业有了小小的起色。
他被导师力荐，保送了研究生。
他要和过去那些没有棉衣的冬天说再见了，有时清晨醒来，竟会觉得如梦如幻，幸福来的太容易。
家里的人，比他更高兴。幸福的日子近了，他们获得的不只是邻里的羡慕，还有尊重和崇拜。那是对知识改变命运的崇拜。
4
毕业后的暑假，他拿走了家里大部分的积蓄，和朋友们一起贷款，想要把项目做大。他们以为自己是万里挑一，到了市场上才知道自己是那个“万”。他们失败了很多次，后来就慌了，没有经验，没有市场，没有坚定的立场。最后赔了。
他原本就是一无所有的人，现在又变的一无所有。这本身不足以击垮一个前途似锦的年轻人。他认为，只要不断努力，他可以取得成功。
他向亲戚们借钱，先还贷款。当时，他们都不会拒绝一个研究生的求助，在他们眼里，这就像一个小小的投资，他会胜利，他们也会胜利。
研一的春天，他已经鼓足勇气重新开始了。他认真完成课题，不断做一些兼职，就像在大学时那样。
一个很平常的下午，他正在与厚厚的书本纠缠。家里来了电话，他原本以为是借钱的那些事，不料，电话那头说，母亲生病了，癌症。
治病需要很多钱，可是他们家连欠的钱都还不起，怎么有能力再拿出那么多钱呢。
他说，如果这是部电视剧，想必会赚取很多眼泪。
同乡们、亲戚们帮忙，所幸留住了父亲的性命。然而，他也无法再去工作了。家人需要生活，借的钱需要还，他走投无路，只能退学去工作。
从退学到现在，大学也有八九年的时间了，真是恍如隔世。
他也记不起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失去了自己，没有梦想、没有希望、没有活力。人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就是一种死亡，他如幽灵浑浑噩噩的飘荡了几年，机械的重复一日又一日的劳动。
到了现在，钱都还的差不多了，他对生活的向往也消耗的差不多了。
5
雨已经停了，他继续说着。
说那些得了抑郁症觉得熬不过去的夜晚，那些负债累累不能就此撒手的沉重，还有一直下沉没有力气向上的那些年。
我初见他时，他身上有一股极强的维和感。猜不出年龄的沧桑的面孔呈现出二十岁的稚气，拥有令人羡慕的学历也有着没有一丝朝气的眼睛。他总是小心翼翼的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踏出去，也拒绝任何人踏进来。
他只是偶尔会流露出丝丝的羡慕，之后又陷入永久的沉寂。
最后，他说，别人的苦难都是短暂的，唯有他的苦难是漫长的。
他走后，雨下的更猛烈了，风也开始怒吼，树上的叶子挣扎了很久还是被打了下来，一个白色的塑料袋被风吹着兜着圈跑。好不容易雨停了，风像神经般的猛然一吹，吹掉了一地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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