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之上

作者: 跨鲸而来 | 来源:发表于2020-02-05 08:05 被阅读0次

    1

    路遥在《平凡的世界》里写道:“其实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个世界,即使最平凡的人也要为他生活的那个世界而奋斗”。

    91年冬,一个彤云密布的上午,我和崔鹤认识了。

    那天阴冷,团市委的办公室也没有空调。当热心肠的谷书记把一个瘦骨嶙峋的青年介绍我时,“你们都是写诗的,这位就是崔鹤主编。”惊奇之余,忙摘下手套,紧握住他伸过来的干柴一般的手。

    他很年轻,个子瘦小,苍白的脸上架着厚厚的眼镜,眼镜后面是双凸起的却炯炯有神的眼睛。长发、风雪衣、牛仔裤,运动鞋,活脱脱一副嬉皮士文化人的标配。

    他从一张办公桌的抽屉里抽出一份《南都诗报》递给我。

    那是份首刊。窝在沙发里,我一脸恭谨地快速浏览了四个版面,特意看了创刊词和他的作品《太阳的哥们儿》。情感奔放,浪漫壮丽,不由得肃然起敬,暗暗称奇,这么瘦小的身躯居然装载这么大的气场,是位真诗人!

    心有灵犀,相见甚欢。我向他索要了编辑部地址。

    2

    那天下了班,我踩着飘零的冬叶按照他留给我的地址,来到小庄。

    当他带我上了一座民宅的二楼,让我惊异的是,这房间就是他的租住屋,门后还靠了一块儿已经写好的“南都诗报编辑部”牌子。屋子有些凌乱,桌子上满是书籍、手稿,旁边还有一个已经垒很高烟蒂的烟灰缸,房间里充满了劣质烟草的呛人味儿。

    他极其平静说,现在还在创办阶段。

    我为自己流露出的惊诧有点愧赧了。我自己何尝不是因为没资金、没背景,空凭一腔孤勇逆势创业,虽然只是一个皮包的中介事务所,也只能做一个皮包公司,深深理解现实与理想巨大鸿沟之间的一种无力感。

    一种惺惺相惜的情愫爬上心头,实现理想改变命运的躁动氛围在房间里氤氲开来。他的眼睛是真诚的,又是挚烈的,仿佛一个太阳哥们儿在跳耀,在寻找突围,急切去拥抱外面繁花似锦的世界。

    他告诉我,上学时他便有了“学生诗人领袖”名头,在城市闯荡几年又认识了许多有才华的诗友。虽然南阳作家群在全国都很厉害,但诗歌像个被赶出家门的弃儿一样,一直在流浪,他想让诗歌异军突起,在南阳文坛杀出一条血路来。

    他还告诉我,团市委、文联对他都很支持,只是资金、场地方面爱莫能助,一切只能靠自己来想办法,所以忽然又觉得,认识的人很多,却仿佛举目无亲,城市很大,但没有他立锥之地,想做大事业太难、太难。

    “你一个人吗?”我问。

    “还有爱人,叫雯雯,这两天有点揭不开锅,让她回老家筹点钱。”他自嘲地笑了,那么率真,像个孩子。

    看着他瘦弱的身躯,我心里一阵心酸。

    临走的时候,我倾囊相助,把兜里的钱全部留下,以补贴一下他的生活。他凝视着我平静而坚定的目光,确信不含一丝怜悯,便笑着坦然接受了。英雄相惜,不过如此吧。

    3

    崔鹤对诗歌的挚爱达到了痴迷的地步,不仅具有超人的诗歌天赋,而且绝对大才。因为志趣相投,彼此坦诚,我和他成了好朋友,无话不谈。说实在的,我不赞成他这种不顾生活好高骛远的处世态度,毕竟诗歌解决不了吃饭问题,坐吃山空,日子还怎么过?

    对于我的忧虑,他总是嘿嘿一笑“可以运作嘛。”

    其实我是知道的,指望发行绝对要饿肚子,无非也就是开笔会、抽人头费、拉赞助之类以刊养刊模式。但我也不好反对,毕竟诗歌这面大旗需要有人扛,也只有破釜沉舟、义无反顾的人才能来扛,所以我选择支持他。

    有天他兴奋告诉我已经组织了南阳各区县的诗友开笔会,地点中州饭店,让我过去帮忙。

    那天天空飘着雪花。掀开厚重的棉门帘一钻进暖意融融的登记室,我拍打着大衣上的雪花,那里已经围了不少人。

    “雪花,真漂亮!”负责登记的一位头戴乳白色兔丝蓓蕾帽的女孩儿向我投来灿然的笑容,很时尚,很美丽。

    “鲁冰花。”我嘿嘿一笑。

    众人都笑了,人群里挤出来一句“雯雯,写诗的人都这么雅趣”。我忽然明白,这女孩儿原来是崔鹤的爱人。

    按规矩我递过去一百元会费,登记名字时,她吃惊地抬头看我,还没把放在桌子上的钱推回来便被我坚定地推了回去。她低下头咬了下嘴唇,收了钱,然后在登记簿上写下我名字。

    宽大的会议室来了八九十人,这些都是名不见经传散落各地默默写诗的人。我有些佩服崔鹤是怎么把这些已经被边缘化的各区县流浪者拢聚一起,也佩服他居然请来了主席台上那么多的南阳文艺界领导和当地文豪。

    那天台上领导们的鼓励讲话,台下众诗友们对南阳诗平台搭建的亢奋,以及对写诗人落寞现状的吐槽…我没太留意,我选择和一个文静的十六七岁学生模样的女孩儿同座。

    每个人参会,都带来了自己的作品。“可以看看你写的诗吗?”我侧头向她问。

    她点点头,把手稿推过来,我便拿起翻阅了两首。“布独伊,是吗?”我问。

    女孩儿微微一怔,脸上微红:“您怎么知道我?”

    每个人的作品风格各有特质,虽从未谋面,但已在诗报上读过她的作品,特立独行,印象深刻,只是没想到她居然是位中学生,而且又如此神奇地邂逅。我笑笑,说:“布独伊是你笔名吗?”

    她腼腆说是真名。

    几天后,我收到一封从南召大山里寄来的信,是布独伊的。“老师,您是我在笔会中说话最多的一个人,感谢您的教诲!只是我们马上面临高考了,不敢多打搅,有机会去南阳拜访您。”

    我暗自叹息,一个心底纯净的女孩子从大山里来,为了自己那份爱好和憧憬,冒雪朝圣一般奔赴这次笔会,而收获最多的,却无非是和我这个毫无关联的人在会议罅隙聊了点皮毛文学。

    如果这又是一个家境贫寒的孩子呢?那时的一百元对于一个穷孩子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的心有点隐隐做疼。但愿有一天行走在大路上再次的不期而遇,会面带微笑:我们都曾是怀揣美丽的寻梦人。

    4

    一天下午,崔鹤在我那儿喝酒,他想看看我自己装订的手稿诗集。

    我把诗集拿给他,他沉下头静静地看完了第一篇诗剧,眼睛有点发烧,问我还有吗?

    我说,后面还有两篇呢。

    他马上翻开第二篇。等他看完了,抓起桌上的酒杯仰头灌下,瞪着凸起的眼睛叫道:“痛快,痛快,真痛快!真是热血沸腾啊!我想把你手稿拿回去,也写一篇诗剧。”

    我笑笑说,手稿,仅此一份,保存好啊。

    过了几天他来找我,送还我的手稿,也让我看他新出炉的诗剧。这次是他喝酒,我看诗。

    整个剧情是盘古和一个小男孩儿的故事:盘古不忍人间遭受的苦难,要斧开天地。镜头切换,天地流沙,小男孩儿在沙漠里奔走哭泣,寻找绿洲,最后小男孩儿被荒沙掩没。看得出这篇是崔鹤在拟己。

    场面弘大,画风悲烈。我建议他结尾的悲剧性改成壮烈性,这样震撼效果更强。他愉快地接受了。

    我们抚掌大笑,那天的酒喝得酣畅,也喝得壮烈。

    一个初春的夜晚,崔鹤来了,一进门就兴高采烈地抽出一张报纸炫耀地在我眼前一晃。

    我拿过来一看,是新出的《南都诗报》第四期。第一版整个版面就是他的《盘古之歌》。翻过来三个版面是我的三部诗剧。惊喜之余,我问:“这期就咱两个?”

    他说,已经出三期了,都是小精彩,这期换个大场面,来个重磅的。这份只是小样,印刷厂那边在等米下锅呢。我沉默了。我明白他的意思,心里暗暗叫苦。

    等米下锅的何止印刷厂啊,他已彻底孤立无援把所有希望都押我身上了,而我呢?在家闲赋几个月已经粮草告罄。作为草根写诗人,谁不想让自己的作品见诸报端?那怕留下一角豆腐块铅字作为纪念也好,何况这么大版面。我望了一眼站在不远处一直以来默默支持我的爱人,一年多没买过新衣服的她痛苦又内疚地低下了头,顿时我心里五味杂陈。

    爱人不失时机给我们弄了俩小菜,那晚的酒喝得有点沉闷,也有点悲壮。

    世上有这么一些人,他们对心中向往的精神圣地一路跋涉,坚韧不拔,甚至不计一切后果去飞蛾扑火,对于这种执着精神,从上学时期我就心怀敬仰,甚至渴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去走遍万水千山,为爱殉情,为业殉身,为道殉难,轰轰烈烈留下生前身后名。可今天才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俗人,认知仍囿于现实中打圈圈,因为在可预见范围内,即便我为承接下这期所有的费用壮士断腕,那么第五期、第六期呢……

    不知什么时候当年意气风发的洒脱已经消失殆尽了,我忽然感觉自己浑身的无力。

    5

    《南都诗报》第四期胎死腹中了。

    很长一段时间崔鹤也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我也去了一个我老师经营的工厂干销售,一个夏天我们没有了联系。

    心里一直挂念着他的生活状况,有一天鬼使神差我来到了小庄。之前都是他到我那儿,现在我对初次见面的路口已经模糊了,只好站在有点印象的村巷口喊了几声他的名字。

    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循声仰头一看,一位穿连衣裙的姑娘正俯在二楼阳台围栏,笑着向我招手,是雯雯。

    从村巷里飞飘出来的她马上把我迎进她租住的二楼房间,说,能来找崔鹤的,一猜就是你。

    寒暄几句后,我问崔鹤呢?她的回答一下子把我雷了个外焦里嫩。“我们分手了。”

    我这才发现我进入了一个与原先迥然不同的、有些女性化的房间,立马收起刚入屋时的随意,脑子极速旋转他们之间可能发生的变故种种。

    “那你现在做什么呢?”我有意避开敏感话题,关切地问。

    她说她报名了师大幼儿教育函授,希望早一天能够自立。我大加赞赏,鼓励她趁年轻多学习些实用知识等。

    那天我心怀怅然地离开他们曾租住过的小屋。在这个多变的季节,每个青春都在静守的成长中碰撞,又都在裂变中重构,然后又各自去风中流浪。

    6

    第二年,我自己创办了座冷饮厂。冷饮行业季节性较强,生产、销售、公关紧锣密鼓,心无旁骛,早把自己的诗歌爱好配饭吃了。

    一天,很久不见的崔鹤突然造访。

    久未谋面,自然开心。问起现状,他说和朋友一起又办了份《南阳科技报》,本想借国家发展上升期,助力南阳经济,以期能获得一些政策支持,但现在看来情况也不妙,“找市长不如找市场”是那时政府部门转变职能回应抱粗腿的经典口号。没有资金支持,自然难以为继,他对这座城市倍感失望,准备到外地去闯一闯。

    “能否让雯雯到你这儿干?”他一副临行托付的神情。

    他没说他和雯雯目前是个怎样的关系,出于尊重我也不便问,就爽快答应了。

    第二天雯雯果然就来报道上班了,我安排她做了车间一个班长。

    也就是从那天起,我和崔鹤再没见过面。那时还没手机,BB机也只是随后的事,所以没有了任何联系方式。他就像辽天孤雁一样,在城市上空盘旋过之后,从此消失在了远方。

    7

    雯雯是个勤勉又身手敏捷的人,领着她那帮姐妹班组干得有声有色。我常常想,凭着年轻,若是崔鹤他俩从事实业,以业养文,在充裕的生活中享受诗歌快乐,总比空手套白狼的瞎折腾要好一些吧?又一想,每个人选择的道路是不一样的,极限之压才能迸发璀璨之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我哑然失笑了。

    一个生产季过后,厂子就要停下来了,雯雯也在昼夜的忙碌中修完了自己的学业,要离开了。我为没能过多关照她而心存内疚,她笑着说:“你不也在没日没夜地努力奋斗着吗?”

    是啊,我们赶上了这个大发展的时代,都在仗着自己的年轻撸起袖子努力着,不去折腾,就被淘汰。

    商海沉浮,谁也无法预测未来,商场如战场,在我办厂第五个年头,生产厂家之间的竞争已拼得刺刀见红杀红了眼,陷入赔本赚吆喝的恶性竞争地步,市场无情洗牌,在卖光了两处地产之后,穷途末路的我,一夜之间从一个老板沦落到游荡街头的穷光蛋。

    商战残酷,世态炎凉,我被债主雇佣的“讨债公司”二十四小时“保镖”之下,一些亲朋也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还是年迈的岳父将他还在跑的出租车交给我,以解生活之急。

    那段时间,不知怎么我总会想起崔鹤,想起他的折腾,想起他的穷途末路,一个可怕念头在心里酝酿,他不会像海子一样去浪迹天涯剑走偏锋吧?从太阳的哥们儿到盘古之歌的小男孩,折翼的天使是否已跌落圣殿,吞噬黄沙?

    一天晚上,一位女孩儿招手打车,明亮车灯下,我认出是漂亮的雯雯。

    我心里一紧。她当然不知道我巨大的变故,这两年我也不希望自己与任何人接触,我戴上了随车准备的墨镜。

    当把她送到她指定的建设路一个居民区时,坐在后排的她问:“师傅,多少钱?”

    我没转头,尽量给她个背影,“你先下去。”

    当她推开车门下车,准备朝前边过来时,车子启动了,并迅疾前行,倒车镜里我看到她一脸茫然地望着我的方向,婷立路边。

    我心里默念:你曾经为我昼夜出力,也让我为你做回牛马。

    8

    青春岁月,亦是峥嵘岁月,无论辉煌也好,低谷也罢,惶惶不可终日也好,幸运喜极而泣也罢,我们曾经追求过,努力过,冒着风雨,一路奔跑,可以含泪告慰自己的初心,我们终于铸成了今天自己缤纷绚烂、可歌可泣的盛世美颜,即便终其余生一名不文,有何叹息的,这份巨大的财富足以让我们慰心诗意地活着,拄杖尊严地站着。写到这里,附上崔鹤的诗来祭奠一下我们共同远逝的青春吧。

          太阳的哥们儿

    我们是一群潇潇洒洒漂漂亮亮的太阳的哥们儿,在亮晶晶火辣辣的天空中黄橙橙地醉着,醉得淳朴,醉得慈祥,也醉得沉重醉得昂奋。

    二十四番花信风把我们吹得舒舒惬惬飘飘悠悠。母亲沉静威严的视线构一道爱的栅栏,我们听到母亲的脉搏为我们打起雄浑的拍子,在一阵沉重的轰鸣里我们走向坎坷和艰难。

    悲壮的铁蹄在颤抖的洪荒上被路埋住,白花花浑圆的太阳,飘飘拂拂陈酿的雄风,郁郁默默的荒原隆起高傲的胸脯,在一阵颠簸而来的雪亮的蔚蓝间,我们拍打自己的胸脯发觉那是一堵又厚又重的门板。把一大把一大把沉甸甸的视线昏昏沉沉地洒向南南北北边边际际,荒原成一汪颤颤巍巍的沼泽,我们抱住太阳轰轰隆隆从天上滚落,溅起一天熊熊酩酊的烈焰。

    我们这一群太阳的哥们儿诞生到了这个世界,我们在第八种颜色里走进第五个季节。年年三百六十五日年年三百六十五种穷且益坚的忧思向我们做三百六十五次兽旅之围剿。年年三百六十五日我们年年三百六十五次淬锤黑红,年年三百六十五次期待成为绕指柔之钢锋。我们用破一生心存百流涓归作浩荡奔赴走马狂歌遍天涯。我们不管轻舞片刻还是豪歌一场都在隆隆怒放一腔腔血性的力量。我们以一颗颗夸父之心在血色黄昏中预习死亡之狂舞舞破苍穹。我们如一排排感叹号以百年孤独千年磨难万年涅槃为太阳站成威严的仪仗。

    P.S.1  本文除了“雯雯”为化名外,其他都是生活原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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