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去赶杭州的火车。近一年,坐飞机成了便饭,火车倒少了。窗外,秋老虎还在肆虐。暑假的最后两个星期,孩子们在抓紧时间最后疯玩,或者狂补作业。家长们感叹马上可以松口气。而我,不禁想起小时候夏天的火车。
打小,就和父母分开在两地。她们在贵阳,我在上海跟着外公外婆。每年暑假,都要回去探亲。一开始几年,都是她们找了相熟的同事或者朋友家在上海念书的大学生带我回去。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小学三年级那个暑期,六月底,已经很炎热。一群哥哥姐姐带着我这个小不点,坐绿皮硬座。天热,车挤,坐少。于是整整两天两夜,我都坐在靠走廊的位子上,不敢起身,怕被不相识的人占了。火车到了一站,哥哥们会从车窗跳下,用毛巾接水擦个脸,买些盒饭或者零食西瓜,然后再从车窗里翻上来。父母是在贵阳南站接的我。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火车站之一。站在月台上,风里的稻田弯着腰,远处青山苍翠,山顶在白云里隐隐约约。母亲见到我,一把楼主,许久没有松开。后来稍大些,她才告诉我,当时我看上去满脸乌黑,就像个小乞丐。把她心疼坏了。
那年之后暑假的旅途,变得舒适起来。妈妈托关系找了位列车员阿姨,姓王。上海这里,舅舅把我送上车。然后的四十八小时,我就在列车员专用车厢。起先两年,人还小,王阿姨会安排我睡广播室,只需要买学生站票。后来大了,就按家属买个半票,有了自己的铺位。记忆里,列车员车厢是一开始就有空调的。整列车只此一处。于是,悠长的旅程反倒显得愉悦,窗外酷暑炎炎,窗内却清凉安静。
是啊,这是个怎样悠长而清凉的旅程啊!我会从钱塘江大桥,望啊望啊,望着窗外的大河和天尽头的船影,望过湘江,最后,在崇山峻岭间,望见一条碧绿蜿蜒的大河,那就是乌江了。我会从嘉兴开始,观察农田里的泥土。这里的土是红的,恩,江西到了。这里的土有点黑,嗯,是株洲了。土看不见了,接二连三地穿过短短长长的山洞。窗外乌漆麻黑,只有车轮和铁轨交错的轰隆声。过了最长最长的那条隧道,就是出了贵定了。最喜欢看的,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去的时候青翠无边,回来时,已经满眼金黄。到了夜里,乘务员车厢是不点灯的。书也没法看了,于是,转过头去看窗外的黑。运气好的时候,会看到满天满地的萤火虫。它们是会飞的星星,从近到远向天边铺开去,一闪一闪。
更多的时间,是用来读书的。十几年的火车上,读完了小舅书架上的书,读完了大舅书柜里的书,从唐诗读到清词,从红楼读到天山。那时候读的唐诗,可不是那本薄薄的三百首。而是像砖头一样厚的《唐诗鉴赏词典》。那时候的七剑,也还是大开面的,封面上,画着美丽侠女的版本。
偶尔运气好,旅途中能遇上小旅伴。会各自吹嘘自己的学校,会用诗词来考对方的记性,会拿出一副牌来算二十四点。会互相借阅手里的书,在下车前读完。然后,在终点依依不舍,从此不再相遇。
小时候,车慢,人傻。每年夏天来回共四天四夜的旅程,是我最期盼的日子。从上海,跨越千山万水去看父母。享受整整两个月无牵无挂清凉的夏天,哪怕误了作业,也不惶恐。回来的时候,稻田已金黄。嘉杭的麻地一片片翠绿在初秋的微风里摇曳。或者是麻黄色?太久远的记忆,有些淡了。在初秋的微风里摇曳。一路上,没有厂矿,没有高楼,没有高架,没有塑料大棚。看着光膀子的农民在地里挑着胆子。他们家的小屁孩光着腚瞧着火车驶过,欢呼,然后跳进河里。有的,只是满眼满眼的绿,满怀满怀的企盼,满心满心的安宁。
毕业后,父母来上海团聚,再也没回去过贵阳。哪怕现在的高铁,只需要一个晚上,哪怕已经有钱,坐商务舱。记忆里,还是那列夏天的绿色火车,开往故乡,开往家,开往心里最柔软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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