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叔将长条形的榆木小桌子,大约五十公分高,二米长短。挪过来,搁大槐树荫下,随手拿一块青砖做枕头,躺下就睡着了。
农村的男人在夏天都这么睡午觉,管他知了长鸣,苍蝇乱飞,蚊虫偷咬,鼾声如雷。
印叔的夏天睡着睡着,天空飘起了雨丝,印叔抬起头,骂一声“这老天,都小伏好几天了,也不脱梅”。身上的汗加雨点,粘粘的,像抹了一层桐油,难受死了。
走到水码头上,看看四下没人,脱下大裤衩,整个人就一黑白分明的木人桩,腰以下腿弯以上雪白,其他地方黑炭球似的。一个猛子扎进庄沟河里,狗扒式捣鼓几下,上岸后在黄瓜架上摘一条瓜,扛上铁锹下地看看秧稞水去。
印叔的夏天印叔是庄上少有的留守男人,孩子在省城安家,印婶去带孙子。他一个人在家侍弄几亩地,养了几十只鸡鸭鹅,每天放十拉个地笼子,自留地里种着各种瓜果蔬菜,自吃从来不卖。现在交通便利,镇上就有开省城的班车,早上七点,二个小时就能到省城。印叔将摘好的瓜果蔬菜,地笼子里捕捉的小鱼小虾交班车带省城,印婶在车站接,三五天送一次,很方便。
印叔为人和气,会点水电安装,谁家有点不便,都能帮上点忙。我很少见他发火(方言发脾气),但有一次火发的很大。
原来是印叔午觉后,去张爷爷家闲聊。张爷爷是硕果仅存的庄上辈分最大的一位老人,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大人小孩没事都喜欢听他讲战争年代的事。
大约三点左右,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停在了张爷爷家的门口,下来两个镇政府工作人员,从车上拎两合饮料,说是高温季节慰问老同志的,说完就转身钻进了车里。
一院子的人都愣在那里,没一个接话的。印叔忽然就窜了出去,拦在了车头,我见印叔脸色胀红,双手青筋暴突,指着车里的人,大吼:你们下来,接着就大骂,妈拉个巴子,有你们这样的干部吗?有你们这样慰问老人的吗?镇政府离这里十万八千里?外面高温超40度了吗?坐个空调车拎两合饮料,还不够你们油钱呢,我要检举你们,超标用车。
车上两个人懵了,这庄上还有懂这规矩的人?赶紧下车,掏出一包大中华挨个散了,印叔没接,指着他们说,向张叔道歉。村民七大嘴八大言的指责,两个镇干部也认识到他们这样做欠妥,赶紧的跑到张爷爷面前,握着张爷爷的手,一个劲地说着对不起。
张爷爷看着印叔,说小印子这事就算了吧?印叔挥挥手,走吧走吧,下次再这样,我找书记说道说道去。
第二年夏天的时候,都是骑自行车来的,没敢再开小车子。
印叔的夏天印叔的夏天始终是那个形象,大多数打赤膊,两件黑灰色的大裤衩,轮流着穿,两件省城房子装修时装修公司送的广告衫也是上街的时候套套,有一件肩部都破了一个大洞。我说印叔,汗衫都坏了,干嘛不买一件呢?“拖夏,拖夏,拖拖夏天就过去了,花那个钱干嘛”。
夏天就是孩儿脸,说变就变。刚刚还热日当头,转眼间就可能乌云压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暴雨如注。我最讨厌这样的天气,让人防不胜防,男孩还好一点,女孩本来夏天穿得就少,雨一淋,羞得没地方躲。用印叔的话说,就是扯淡的夏天。什么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狗屁,淋你个落汤鸡,你还有心思有情无情?一阵狂风冰雹,打你个黄瓜架子落英缤纷,你哭都来不及。有道理。
我现在很多关于夏天的歇后语都是跟印叔学的,什么“早上雾沉沉,中午热死人”,“水缸出汗蛤蟆叫,瓢泼大雨就要到”,“蚂蚁搬家蛇过道,大雨一定到”等等。其实这就是中国农民长期观察自然的智慧结晶。
印叔和我一庄子上,我时常晚饭的时候,端着粥碗去印叔家噌印叔腌制的汗菜(苋菜)杆(读gai音)子。就是苋菜长老了,长长的杆子一般都割给猪吃,印叔把杆子表面一层厚厚的皮剥去,留里面的芯子,腌起来,当咸菜。一口粥一口苋菜杆子,下饭。
印叔还兼着庄上低圩的巡查员,在庄子的西边有一个叫方家圩的低圩坝,夏天暴雨量大的时候,会漫圩,其至会倒圩,对庄子没太大影响,就是圩下的百十亩地会淹。我记得只要下大雨,无论白天黑夜,又无论雷格炸炸地响,印叔都会去查看。我问印叔夜里那么黑,雨那么大,雷那么响,你不怕吗?没遇到过鬼吗?
印叔的夏天印叔笑骂,那来的鬼?怕是不怕,但被蛇吓过一回。有一次夜里一点左右,雨很大,我去巡圩,在圩塘边上被一条大蛇拦住了,那条蛇很大,老一辈见过。我也就见过那一回,蛇在圩埂上盘了个八卦,拳头大小的头昂得高高的。我嘘了几声,蛇没动,我也没敢过去。
夏天最热的时候,我们叫它六月心的,地面上能烤熟鸡蛋。除空调房,那里都能把人热得嘴张张的,像要干死的鱼。可印叔从不开空调,不是怕花电费,印叔说那玩意把人的汗憋在心里,不舒服,夏天就是要出出汗。晚上还是往小桌子上一睡,上风头点一堆毛草稳子,昂烟。没有蚊虫叮咬,一觉大天光。
印叔说夏天最怕的还是强对流天气,还好我们这很少有龙卷风,其它大风大雨对现在农村的房屋破坏性不是很大。其次就是连续大雨,防汛排涝千万不能大意。
记得有一次受台风影响,大暴雨连续下了三天,主河道张家大圩告急,村里所有在家的青壮年劳动力都上圩保坝。
印叔的夏天雨还在下,圩坝上站满了人,装沙包的,打桩的忙个不停。一个曾经废弃的涵洞可能管涌的因素,突然被冲开,浑浊的水流奔腾着向圩内涌去。这样下去,内圩的排水就做了无用功。必须堵掉这个涵洞,而且要先堵外围,但堵洞危险很大。一蹓的村干镇干面面相觑,没人主动要求。印叔脱了雨衣,打着赤膞,找来一根大拇指粗的麻绳,一头系在腰上,一头扔给两个小伙子,“抓紧了”,夹着两梱稻草把子,趟进水里,深吸一口气,一口闷了下去。足足有五分钟,才冒了上来。
堵好外围,再堵内洞,还是印叔,半脆在泥浆水里,一个草把子一个草把子的塞满了,再堵上沙包。
上坝的时候,黑黢黢的皮肤上粘满了泥水,泛着不一样的光泽。我感觉印叔比那些指手画脚的人勇敢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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