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我带着沉甸甸的病例资料去了重庆西南医院,从医生口中得知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可以不用做自体干细胞移植手术,只需维持治疗,做好定期复查。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可以减少化疗带来的痛苦。于是准备去遵义中医院用中药调理,维持治疗。这次,我走在病房的走廊上,莫名产生一种奇怪的优越感,步伐轻快而故作潇洒,似乎在显示自己和众多躺在病床上呻吟的病人有所不同。但扫眼探去,病房里大多都是五十岁以上,甚至七八十岁的老人,我顿时脚步缓慢,收敛起这份自以为的愉悦,我有什么可得意的呢?我年纪轻轻就患上癌症。往走廊直走,找到我的病房和床位,病房里一个人也没有,便自顾自的翻起朋友圈“审阅”起别人的生活。
从门口突然传来一声严厉的质问:“那你想干嘛!”我急忙扭头往门口看去,走进一个瘦弱的男人,六十多岁,表情哀伤而凝重,脸上的皮肤如同病房的墙壁一般,瑕疵而苍白,衣服在瘦骨如柴的身体上挂着,晃晃荡荡。紧随在身后的是一位年龄相仿的女人,轻薄的大波浪卷发上压着一个黄色的发箍,一身黄色花纹长裙裹着高跟鞋的沉重声响,表情愤怒而沉重,刚这声音就是这位阿姨口中发出来的,他们是夫妻。男人径直走在我旁边的病床上,背对着阿姨侧身躺下。阿姨继续对着病床上的叔叔吼道:“我每天都在跟你说,现在你已经生病了,想那些已经没有用了,就安安心心的治疗,你回家去又能怎么着,就这样让肿瘤慢慢长大吗?所以你心态要好啊!”阿姨一边说完,终于注意到了我这个刚来的年轻的“病友”,然后放低音量,对我微笑着问:“妹妹,你是病人吗?”她一脸疑惑等着我揭开谜底,我原本靠在枕头上的身子一下坐起来回答道:“阿姨,我是淋巴瘤,来做维持。”不知什么缘故,我说完竟又涌现一丝得意,得意于我不是来化疗的,而是来维持的,已经取得完全缓解。但我转头看着严肃而焦虑的叔叔,我又一下收敛起那份自豪,我仿佛看到了当初自己最艰难时的那副模样,那段不堪回首的化疗过往,我又在告诫自己不应该那么放肆。“不像啊,你哪像个病人!”阿姨的震惊打断了我的思绪,她瞟了一眼我身后贴在墙上的“名牌”,又转头呵斥着叔叔:“你看人家小王,现在哪像病人,精神抖擞的,你要跟人家学习一下,你看你,随时愁眉苦脸的,病怎么好嘛?”阿姨说完望着窗外叹口气坐下。我连忙开口说道:“叔叔是什么病啊,现在在化疗吗?”“胃癌晚期”,叔叔终于缓和了表情回答道。“叔叔,不要担心,化疗后肿瘤消散了,就会慢慢好起来的,不要太担心。”叔叔将身子平躺没有看我,望着天花板,声音有些虚弱说道:“小王啊,我和你情况不一样,我是胃癌,吃一点东西就难受,不吃更难受,没有化疗前还可以吃东西,现在一吃就吐,没有一点力气,只想躺下,化疗后更是虚弱,口腔溃疡、便秘、反胃,搞得我是一点精气神也没有,什么都不想干,人一难受怎么笑得出来,怎么有精神嘛!”“那你打麻将的时候怎么那么精神,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有时候还笑眯眯的!”阿姨打断叔叔的话,大声喝道。这一说把叔叔急了,身体一下坐了起来盯住阿姨,声音比之前强劲了不少:“我不打麻将,我能做什么!我不想在医院被折磨死。不来还好好的,一来没有哪天好受过!就不能让我在家自己养,吃自己种的蔬菜水果,舒舒服服的过完后面的日子?越治越难受,我还治它做什么?我呆在家活到哪天算哪天,我不想这么痛苦,我想好好活!”像是憋了好久才敢说的话,叔叔情绪很激动,瘦弱的身体此时充满了力量,像是在做有声的抵抗,也像是为自己做了一次酣畅淋漓的演讲。病房一下安静了下来,仿佛病房里还回荡着那段呐喊与对抗。
我像是被雷电击中一般,不敢动弹,脑袋像是被重击了一下,内心被雷电击中后又一下粉粹一地。是啊,好好活。怎样才算活得好呢?当日子被数着过,一眼能看到尽头的时候,治疗算不算是好好活的一部分呢?放弃治疗,回到家舒服的过,如果有一天肿瘤长满了全身,痛苦地倒在病床上,连死都做不到的时候,算不算好好活过了呢?我突然很难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建议这未知的人生,如果换作是我,我也茫然了吧,我会这般义正言辞吗?我们三人许久没有说话,阿姨仍把脸转向窗外,但眼角泛着白光。过了好一会儿,我拉拉被子,摸摸床上的围栏故意制造了一点点声响,轻咳了一声,蹦出了几个字:“叔叔,尽人事,听天命!”这是我最后的回应。为自己争取一下活着的权利,结果如果不尽人意,至少不后悔。叔叔低着头没说话。
我不认为我三十多岁可以指点别人的人生,六十岁早已是不惑之年,叔叔比我理智,也比我通透,他也许在无数个不眠之夜思考过生死的问题,由不得我在这“指点迷津”。我只知道一个月后我再去医院做维持治疗的时候,我在电梯口遇到了他,还是那么瘦,但精神明显好多了。或许他那时只是在等待一个犹豫未决的问题有人给出回复。
“小王,快进来,你到几楼?”他笑着喊我......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