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冬天,大约是吃晚饭的时候,母亲对着全家人郑重宣布,来年开春,我们在外屋地也撴一眼井。这决定使我们兄弟姐妹这些孩子们立即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高兴和希望来。只有父亲看上去有点迟疑或者是怀疑。
母亲说所要撴的井是一种当时在乡下还很少见的手压井。母亲之所以断然决定要撴一眼这样的井,不光在于村里有几户人家已经撴了这样的井,主要是此前发生了一件事情,促使她下了这样大的决心。
我们所在的村子,打祖宗跑马占荒以来,全村人一直沿用那口老井。它在我们村子的东头儿,距我们家有几百米。那是一眼什么样的井呢?
它很幽深,从上面往下看,黑咕隆咚,像孤单老人昏暗的眼睛。它很残破,井里面四周用石头镶砌的内壁长满了绿绿的苔藓,像孤单老人阴郁的神情。它很简陋,井台没有围栏,只有四根木桩支成两侧相对的人字形架子,上面架着斑驳的木制的辘轳,像孤单老人清寒的家境。
春季,麻雀在老井内壁的石缝里,悠然的筑了巢,不时的叼着毛虫钻进来飞出去。夏季,由于井上没有盖,雨水自然而然的倾注在井里,井水一片混黄。秋季,则是落叶纷飞的飘入井中。冬季,雪花纷飞,井水雪水浑然一体。最是有的时候,淘气的男孩子还会往井里撒上一泡尿。
这样的井水用今天的眼光来看,的确是不太洁净,更谈不上卫生。但母亲之所以决定自家墩一眼手压井,绝不是因为在乎井水是否干净,这样的井水大家已经吃了几十年,已经习以为常了,正如乡下人常说的,眼不见为净。她是因为一件事情促使她不得不决定自家墩一眼手压井。
父亲身体不好,干不了重体力活,甚至连水都挑不动。我们家兄弟姐妹几个,大哥在公社小学上班,不经常回来。姐姐们和二哥要到生产队参加劳动挣工分。我和妹妹上学。挑水做饭哄鸡喂猪之类的家务全由母亲一人承担。有的时候,姐姐和二哥下工回来,总想要帮妈妈把水缸挑满,可妈妈觉得他们出田抱垄太累,心疼他们,不等他们回来,自己就把水缸盛得浮流浮流的了。
挑水是用一根很硬的榆木扁担和两只水桶。也许是为了一次挑的多,我们家用白铁皮打制了相当大的两个水桶。尽管水桶大了一点,夏季挑水还没有什么太大的困难,可一到了冬季,挑水就成了一大难题。由于我们北方一到冬天,滴水成冰,那个光腚的老井由于不断的往外提水,难免洒的井裙周围到处都是,在天寒地冻的季节,井台受到不断的浇注自然成为了水晶宫。我至今不能理解,那个时候怎么就没有人来经常刨一刨井台的冻冰呢。由于冰滑,又没有围栏,提水要抓住井绳,这就要往井口探过大半个身子,如果脚下一滑踩不住了,就随时有掉下到井里去的危险。所以,冬天里,到老井挑水的人战战兢兢,仿佛象在过生死关。
有一年冬天的一天,我放学回来,书包没等放下,在外屋,和所有那时侯的乡下孩子一样操起水瓢想喝一瓢水解渴,可打开井缸,却空空如也。妈妈怎么搞的?平常我家的水缸可不是这样啊。我进了里屋,刚想问妈妈为什么没挑水,只见妈妈卧在炕上,脸上掉下豆粒大的汗珠儿,显现出痛苦的神情,原来是妈妈患病了。
想到自己刚才差一点埋怨母亲不做家务,十几岁的我,对母亲油然产生了一种愧疚和心痛来。我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应该是一个能挑起家庭重担的大人了!我决计背着母亲,用榆木扁担挑着那两只硕大的水桶,到老井去担回一次自己的劳动成果,给全家一个惊喜。
那时的我,并不象乡下的男孩子,十几岁就长的人壮壮实实,粗胳臂粗腿,而是个子长的很矮,两只胳臂精细,用扁担挑起两只水桶,水桶竟然拖着地。我灵机一动,用两手左右拉过来栓扁担钩的两侧绳子,使绳子不垂直落下,这样好歹使两只大桶离开了地面。摇摇晃晃到了井台,我打觫了,满井沿儿的冰塄子和沉重的辘轳横在我面前。犹豫片刻,我一咬牙,既然来了,就试上一试!我把井绳拽了过来,把一只空桶拴了上去,然后往那黑咕隆咚的井眼里一丢,水桶迅速的往下掉,辘轳也咯吱咯吱的反转着往下顺着绳子。向下放可倒是挺好玩呢,可往上拽就麻烦了,硕大的水桶一进入井中,立刻灌满了井水,凭我手无缚鸡的力气往上提真是有点力不从心。但我还是下了决心,一只手扶定井架,一只手握紧井绳,叉开双腿,憋足一口气,竭尽全力往上拽起来。谁知,竟然这样不争气,我的脚下突然一滑,扶着井架的手扶不住了,拽井绳的手更是不知不觉的就松开了,最不提气的是,脑袋还猛然磕在了井架上。
后果是,水不但没有提上来,一只水桶脱落掉在井里,脸也被井架磕的乌青。带着一脸狼狈回到家中,我不但没有遭到大人的责备,还被认为侥幸没掉进井里福大命大,这便促成了母亲痛下了墩一眼自家手压井的决定。
撴井的决定当然是英明的。但母亲的决定之所以引起父亲的迟疑或者说是怀疑,关键在于在那个年代,撴一眼洋井不但需要有一笔可观的投资,还需要耗费相当的劳动力。成井的材料是需要大约二三十米的小茶杯底粗的铁管,还需要井头,这些钢铁材料在那个年代很奇缺。同时,墩这样的井方法是把井管的下头悍个铁锥,用人力把井管硬往地里面墩,所以叫墩井。需要起码每班四个强劳动力轮流来撴一小天,这靠自家力量是绝对办不到的。父亲迟疑也好怀疑也好,母亲发布完决定后,就真的着手准备起来。
在全家人的期盼中,春天如期来临了。冬天冻僵的我家里外屋的地面也苏醒了,我们孩子们的希望更是急迫的滋长起来。
母亲真有办法,她通过一个亲戚在公社一个大修厂弄到了几截废旧的铁管焊接在一起,就成了我们的井管,还焊制了井头,并做了井抽子,真是万事俱备呢。
趁没有种地,劳动力有空闲之际,母亲把村里几个比较强壮的年轻人都请来了。大约是杀了一两只母鸡,或者是还让在公社小学的大哥从公社买回了几斤猪肉,可能还蒸了好一锅馒头,来招待这些帮工的人。这几乎是倾囊而出了,这样的排场就意味着大半年甚至直到过年我们家就不能再有细粮和太多油水吃了。但想到我们即将拥有自己的就在自家外屋的手压井,花费再多的代价又有什么不值得呢?况且,母亲一再强调,撴井这可是力气活,不吃好怎么行?所以我也就觉得给那些帮工的吃的再好也是应该呀。
撴井终于在一个太阳升起来的早晨开始了。由于井要撴在外屋,井管子有二三十米长,帮工的人就把外屋的房盖弄个窟窿,把井管子破棚竖了起来。然后,他们用很粗的铁丝把十字交叉的胳臂粗硬木杠子固定在井管子上,离地面齐腰高,以利于人们抬起来撴下去。然后,四个强壮的年轻人就喊着口号咳呦咳呦的抬起来撴下去。
开始似乎很顺利,撴到井管的大半截,就墩不动了。把井管子拔出来,一检查,原来,我们家的井管子是好几截焊接在一起的,焊接技术不到位,对接的不直,有个接茬弯度太大,墩到那个接茬的地方就阻滞了。拔出来后,一个愣头青就用简单方法来直,放在外面两面高中间低的地方,用脚用力一踩企图平直了,但后果是竟然把接口给踩开了,井管子折了!
当时,只有公社大修厂才有焊接,没办法,又求爷爷告奶奶的求生产队长给派了辆马车,拉着井管子去了公社。好在,墩井一开始,家里就把尽管没出力的生产队长请过来参加吃饭,看来母亲还是有心计的,现在用到他真是爽快,不然就会象母亲平常喜欢说的,现上轿现扎耳朵眼是不赶趟的。
由于井管子维修,去公社一来回需要一小天,这样,我们的宏伟计划就耽搁了一天。这天晚上,我大概是没有睡好觉。第二天,在新的期盼中,太阳依然亮堂堂的升起来了。
在几个强壮的年轻人整整一天的咳呦咳呦的声中,井管子只剩下离地面齐腰来高了,留这个高度最适宜人来使用,这就意味着撴井基本成功了。
几个年轻人用手背抹了抹汗水,擤了擤鼻涕,手也不洗一下,有的盘着腿,有的坐着马扎,挤挤巴巴的围坐在炕桌上,开始裂开大嘴吃肥肉喝烧酒。当时我是很不满意他们没有安上井头试一试好用不好用就吃肉喝酒的。我越焦急,他们吃肉喝酒就显得越拖沓。直到月光生起来了,他们酒足饭饱,打着饱嗝,抹着油孜孜的嘴,才把井头按上。谁知,井头虽然安上,一压,却不上水!有个懂行的,看了看,说,井呼搭不好使漏气呀。所谓的井呼搭是用来密封空气的,当井把儿抬起来的时候,井抽子下降,呼搭打开,水靠压力从井管涌上来,水到了一定重量,就把搭关闭了,这时,再把井把儿压下去,水就在井抽子的带动下升上来,在出水口流了出来。不好使的原因是呼搭上那个橡胶垫儿不够厚。可一时又找不到够厚的,这天,井还没算墩成。大概我又熬过一个不眠之夜,第三天,有人帮忙找来了厚橡胶垫儿,呼搭总算好使了。
在一片欢呼声中,一股清流终于在我家的手压井中喷涌而出了!
母亲第一个接了一瓢清流,一饮而进。我清楚的看到,她的脸上洋溢着成功的喜悦和幸福的微笑。
离撴井的日子已经几十多年了。母亲也已经去世好多年了。乡下的土坯茅草老屋几年前已经被二哥新盖的砖瓦房所取代。但那眼洋井仍然被二哥盖在了他的新屋了。他还一直靠这眼井的清流来做饭洗衣甚至浇房前屋后的园田。二哥的生活还算不上宽裕,但他充满乐观。因为,有母亲打出的那眼井在浇灌着他的生活,有母亲那无论在任何艰难困苦面前都充满喜悦和幸福的目光永远在注视呵护和激励着他。
然而,终于有一天,二哥迫于生计,也不得不背井离乡。只留下那老井,在废弃的房屋里,任时光锈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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