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童日记》里,孩子的妈妈死了,孩子直接往院子里一埋,没了。就这么简单。真情实感不需要多少笔墨,真情实感的文字都是非常冷峻的,因为这样表现就足够了。
往院子里埋,很不简单嘞,能有这一意象,必须是大作家,只有大作家才能撕开伤口,再撒一把盐。读者如果读的时候,发现作家在做心理描写,那个心理描写就失败了,心理描写是在文字背后的。
梁祝的蝴蝶是编的吧?这意象为什么感人呢?因为它是真感受,人类共通的潜意识啊。小孩子都能感受,虽然他对蝴蝶没研究,对爱情一窍不通。
我小时候看演这个戏,现在都记得。坟墓炸开,飞出两个蝴蝶,当时道具很低级,效果依然强烈。
撒旦探戈里小女孩被哥哥骗了钱,然后吃老鼠药自杀,多么震撼。这是编不出来的,作者必须有心相,心相是意象的池子,心理活动就这个大池子里翻腾,池底是一颗深沉悲悯的心。
心理往往是模糊的,需要通过各种方式来表现。比如黛玉焚诗,有多重解读,如果直接说教,既不真实也不美。
黛玉焚诗的描写,有一点是确定的——心已死,此恨绵绵无绝期。这个效果就是通过描写达成的。
模糊的不确定的心理,精确的描写可以传达,不精确的描写就不能够传情达意。
所有名著都有很好的心理描写,阅读时揣摩这些地方,这就是读感受。什么伏笔啊,穿插啊,写作时候不必太在意,作者心中有内容,穿插是很自然发生的。从读书也可以看出高下,对心理描写不关注,对意象不敏感,这样的读者是很难进步的。
拿我自己来说,以前写作时一般都是直线推进,《失心疯》写完后回头看,有无数伏笔,我并没有构思它,伏笔根据内容来的。不需要伏笔穿插,为何要那样做呢?很多作者盲目羡慕大作家的伏笔伏线,曲折勾连,这是要不得的,并没有理解写作的要领。
何必为了曲折而制造呢?
写作时候,需要沉思看清楚画面,甚至能听到背景音乐才好,如此情节随着人物流淌,有情节是因为人物在活动,没情节是因为人物本来就是那样,编造情节是文过饰非的行为,编造故事更是要不得。
曹雪芹想着情节故事,能写好红楼梦?
《红楼梦》,你会发现尽管人物那么多,但都是在曹雪芹心中活起来,写起来才“活”,并不是曹雪芹技巧高导致。技巧确实能锦上添花,你不能说施耐庵技巧不高,某些大场面和复杂战争描写,施耐庵很强,但是水浒传的人物鲜活程度如何能和红楼梦中的相提并论?
曹雪芹说,他想写几个熟悉的奇女子,这是谦虚的话,但也是实话,他对一个大家族,甚至社会的大厦即将倾覆感受到了,风雨欲来,人世无常这些感受都比较深。事实上,他生活在康乾盛世,长在富贵人家,如果他的感受仅仅是个人的穷困或者家族的败落,是写不出红楼梦的,只能写出一部才子佳人小说。只有人物在心中活起来,顺着人物的逻辑往下推进,结果自然是有寓言性的,作品的逻辑就不会混乱。作品的逻辑是人的逻辑,否则按照现实逻辑,作品就成了私人化写作,一种个人的伤痛,不可能有穿透力。
《红楼梦》里的人物心里想什么,曹雪芹都如同亲眼看到,描写起来才“活”,他们是活的,写起来才会活。
某些教科书很害人,脱离了文学的本质。大观园在作者心里很清晰,哪里需要编织情节故事?
《失心疯》写作中,舒心村在我心中有个地图的,房间,石头长啥样我都看得见,我最近还画了个舒心村地图。
文章不好,是对心中的意象表现力不到位,和情节故事没有多大关系,我们受章回体小说重故事的传统影响太大,要知道这些小说是那个时期的产物,脱胎于民间流传的故事。我们写现代社会的人,你对邻居都不清楚,何来那么多情节故事?试问自己又有什么故事呢?求真必须求至真,来不得一点假。
《失心疯》写作中,我不勾连,也不编制,让故事不完整,因为它就是那个样子呈现在我眼前。这才是真诚,我认为。
写作离不开想象,但是想象中的一些形象,有的是意象,有的不是。
印象深刻的意象,表现出来,激起读者的潜意识,然后共鸣,虽然他没有看到你的意象,但能感受。这基本上是文艺心理的机制。
集体无意识就是这个东西。我没见过你说的东西,但是和我的潜意识形成一定共鸣,越合拍越感动。
比如小孩子看爱情故事也会感动,为什么呢?
我小时候看电影巴基斯塔的人世间,女主角说无论你到哪里不要忘记这明媚的春天,不要忘记我的爱情。
这句话到现在都记得。网上也没有这个电影,也没有重播,也没有再看过。
这一切现在想来,就是和无意识产生了共鸣。刚上小学懂啥呢?
有的印象并无意义,是个碎片。有的有意义,但不和其他意象串联,就不能表达完整的寓意。比如,我常想起供销社的锅台上爬着那种恶心的鼻涕虫。这个意象意味着什么呢?我没想清楚,就不能写到文章里。
我们见过无数的小昆虫小爬虫,但是留在记忆里的只是少数。
留下来的,多次浮现的,一定是和某种情感是关联的,储存在潜意识里,否则大脑会过滤掉它。
意象一定是在心理呈现,绝不是在眼睛里呈现的。对脑海中浮现的意象,鉴别工作,就需要作者来做了。怎么做?拷问自己。拷问了,其实是比较清楚的,那些是有意味的,那些没有意味,是闲话。
我有很多这样的意象,比如最近写的长城(又改为《青锋宝剑》)。我问了自己,发现有很多不是真的,就放下了。每个人都有这个雨夜的意象,但不一定有意义。意象是有意味的形象,和你过去某个时刻的情景和心情关联,这时候就要拷问自己了。明白了意味,才好运用,不明白,意象只是一个材料,不能硬塞进作品。以己昏昏使人昭昭,是不可能的。往往我们可以从标题就可以看出作品好不好,因为标题往往是意象的标志,如果你的标题是类似“你若安好”“云淡风轻”,那么你是没有意象的,没有意象就没有心理,只能写表象,不能写现象,更无法通过现象来反映本质。
合适的意象塞到合适的文章里,就很有感情。
比如一个人母亲去世,他可能记忆里留下的是葡萄,而不是棺材,也不是病房,不要奇怪,也许葡萄是母爱的一个象征物,对于作者而言,又或者母亲死前吃了一颗葡萄,留在作者记忆中。这些意象都是很有意味的,也是很有感情的,
如果你想明白葡萄,写出来,就非常震撼。
如果你随俗,或者错以为是病房,感染力要差很多。这些饱含感情的意象,只需要白描,就会引起读者潜意识的共鸣。
多个意象,就是大老粗来写,排列在一起,只要意象是精确无误的,就是一流作品。《杀死一只知更鸟》就很典型。
意象浮现的时候,我们没有在意,很多日子之后,才发现大脑曾提醒自己,自己却忽视了。这都是感受力训练不足的表现。而有些意象浮现一次后,再也没有激活的机缘,可能一辈子都打捞不上来了,非常可惜。感受力的训练,就是写作心理能力的训练,需要经常做,方法就是独处和沉思。
打捞是有很多杂物混杂的。什么是珍珠,什么是废料,这就需要理性来参与。珍珠捞上来又扔到水里,这样的蠢事我们写作者可不能这样干,现在训练还不迟。
在《失心疯》中,我做了尝试。
南瓜饼,我没有详细说,只用很少的笔墨。我想看看有没有读者能感受到。我觉得有些意象,是不需要说明的,如果变现足够精确的话。
家乡的老咸菜,放在桌上,不告诉你,也许你吃了会突然想到故乡。为什么?老咸菜引起的潜意识,会和故乡的记忆相遇嘛。
卡夫卡那篇《马戏团顶楼后座》,一百多字,木有情节,就是两个画面,我读了非常感动,不明所以。我认为作品触动了我的潜意识,此前我读过两次很无感,第三次在一个深夜的工地临时房子里读到,却突然被感动了。写作就是将梦写出来。梦没法拍照,只有写或者其他艺术形式来表现。
很多精神病人画画很好,没有受过训练。因为他本来就在潜意识里游荡,他画他看到的,也许他根本知道为什么要画它,这有很多例子可以证明。精神病人画的画,有的很没有技巧,:
但是观众依然会被触动。
一个意象是否真,是否深沉,好的读者是可以读到的。写的时候作者的思想状态,好的读者也是可以看到的。
曹雪芹颠沛流离,他写儒林外史不一定写得好,因为他感受的重心不在那里。
有些先天的记忆,是不能重构的。这也是有些非常了不起的作家,只写一部作品。因为他心里的干货没有了,这在年少时候没有沉淀,以后想补哪里补得了?
无法唤醒记忆中的珍宝,江郎必须才尽。
哈珀李,菲茨杰拉德,村上都是如此。我称他们是一本书作家,包括凯鲁亚克,雅歌塔,艾米丽勃朗特。
珍珠没了,只有小石头,能支撑写一篇好文章,但支撑不了杰作。 对于普通写手,小石头也能作一篇不错的文章,全在于是否肯向内心深处探寻打捞。
钱锺书林语堂那么有才,也想写小说,但也只能收获一点点。
乍看完全能更高,原因我认为都在这里。
论修养知识情感努力,他们缺哪样?
我很反对记日记。那是表象的东西,只会干扰自己观照内心。
应用心记住记忆中多次浮上来的意象,那才是宝贝。
钱锺书和林语堂都是学贯中西,都是著作等身,为什么小说成就止步于一本呢。没有任何道理他们不出更大的成果。只能是一个原因,记忆里的珍珠没了,不可再造了。
这是很可叹的,也没有办法
哈珀李很典型,《恶童日记》也是如此,还有杜拉斯。史铁生,余华,迟子建,都是打捞那一点记忆,捞不着也就才尽了。
结果导向应克服,绝大多数结论或者结局,如果事先想好,都属于臆造范畴,或者借用别人的框架,只是自己拒绝承认。探索的心态保持,写作中会和更多的意象相遇。
我们所有的努力,只是为了一部作品而铺垫。
网友评论
也许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那女子的感情是病态的甚至是畸形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作为读者被她内心中千回百转所打动,所震撼。
我从字里行间中感受到了一个热烈绽放的生命。只因为这生命自知眼看就要凋零,只因为它自知此时不说再无机会,它把它最后的能量都贯注到有限的文字中,而意外地获得了“永生”。
如果说,每一个“投入的”生命都值得我们尊重。那么她的生命,哪怕是虚构的,也格外需要我们尊重。
因为她,深深地爱过。
感谢老师的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