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万辉半闭着眼睛,瘦长干瘪的脸浮起一抹笑,“你们都是很乖巧的女孩子啊。”
那个“啊”的尾音拖得很长,导致万辉的声音听起来幽幽的,像从极远的地方飘来,带着浊气,带着污臭。
万清突然俯下身,捂着胸口,吐了起来。
空气中顿时浮起一股异味,万清也闻到了,但呕吐感并没停止,她用手顶着喉咙,想逼自己停下来。
万辉似乎跺了一下脚,失望地“切”了一声。
莲珍走过来,说话声音也像飘在空中,“她怎么了?”
“不知道。估计吃坏肚子了呗。”万辉说得滴水不漏。万清微微抬头,看见万辉正望向她,露出狡黠的笑。
万云走出来,将她拉起来,继母给她拿来一条热毛巾。
万辉夫妇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告别了。
万清坐着歇了半晌,胃像被掏空一样,有股拉扯的尖而细的痛感。
但好在,恶心感被压住。
她坐在屋子中,眼睛盯着万辉夫妇离去的方向,许久,一动不动。
院子里的灯被关掉,屋外是黑魆魆一片,偶尔有风拍打门窗的声音。
她拿出手机,打开一个音频,万辉和她的对话声立刻传出来,“嘿,真像,真像。”
“”什么像?像谁?”
“”动作,像一个人。”
……
“你们都是很乖巧的女孩子啊。”
以后,是万清的呕吐声,各人的说话声。像所有故事,不动声色回放。
她看起来似在发呆,又似在思考。万云和继母对望一眼,脸有忧色。
“哎,我都说请万辉两公婆吃饭这事,做得不地道。”继母低声抱怨起父亲,“你看阿清都被刺激得整个人都傻了。”
尽管声音刻意压低,但万清还是听见。父亲嘀咕了一句什么,却没听清。
她感到好笑而痛苦。因为她此刻真实的感觉是像坠入无止无尽的深渊,她在里面拉扯争斗,状况激烈。
久了,头开始隐隐作痛。
她自己没意识到的是,此刻她的脸色白如纸,身体剧烈颤抖,双手举起来,像拿着一把刀,做出砍人的动作,口中不停念着一些含糊的话语:“杀……杀……”
一句句话不成句,旁人听得糊里糊涂,却心惊胆战。
万云和继母见她这样,都吓坏了,急忙把她抱到床上,躺下,按她人中,企图让她清醒,一声声呼唤。
他们并不懂如何处理 ,只凭本能和习惯去唤醒万清。
父亲没甚耐性,直接拿来一碗水,泼在她脸上。
万清一个激灵,大叫一声,整个人坐起来,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怎么了?”
“哎,你可吓死我们了。”继母失声叫出来,跌坐到床上。
父亲脸色铁青,但仍然说了一句软话“别净想些乱七八糟的,把身体整坏,可不是闹着玩的”,就大踏步走出去。
万云把姐姐送回家。
02
第二天,万清报了警。
她把匿名短信、视频以及昨晚跟万辉的现场录音,全部交给警察,顺带的,上个月在万辉家发现照片的事,也一起透露给刑警队的刘副队,李影的案子一向由他和王婧负责。
刘副队和王婧循着8个不同的发件号码,查电话卡号来源。
令人奇怪的是,这8个不同的手机号主人,分属云城内不同行业,不同年龄,不同地方——有万华中学的保安,有在云城城内摆摊的小吃摊老板,有修鞋的,有快递员,有送水工,也有服装店年轻店员……
当警察找到这些人查证时,他们却一脸茫然,皆表示没发过类似短信。对于以往短信,有的已经删掉,有的仍留存,但翻开相关日期的信息记录,均一无所获。
看来,发短信的人有意隐藏自己的信息,扰乱视线。
至于那个邮箱的IP地址,则来自云城二中附近的一间小网吧,邮件是三月十日中午十二点半发出。
小网吧的老板是个矮胖、神情萎靡的中年男子,一见警察上门,脸竟吓得煞白,双腿直打颤。
现在的网吧都要求年满十八岁的人凭身份证进入,他倒好,基本上,大小不论,只要有钱结账,都让进来,管他成年还是不成年,就连门口的摄像头也早沾满尘埃,早报废了也不管。
除此之外,他最近还在互联网,聚众赌博。
当见到警察上门,以为事情败露, 早不自在起来,找机会开溜。
警察自然注意到他的异样,加紧留意,排查,一来二去,越查越广,真把他查了个底朝天。
但对于3月10日这天中午十二点半,来这里上网,坐在第二排第二桌电脑前的人,却毫无所获。
唯一确定的是,经过技术部同事分析,视频并没有加工合成剪辑的痕迹。
他们决定立案调查 ,传拘万辉。
警察把万辉带走的整个下午,万坡村沸腾了。
尽管穷山恶水,民风刁钻,但真正犯事被警察带走的人却是极少。
过了三四天,万清从王婧那里了解到,万辉对视频里所做的事,始终矢口否认,声称自己被人设局陷害。
跟上次照片的措辞一样。
“他很震惊。但他的震惊,主要着重于为什么会有这个视频。”
王婧边说,边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奶茶,说话便有点含糊不清。她刚出警回来,还没坐定,便被万清约出来,脸有倦色。
她一再表示,不能对家属透露过多信息,这是职业素养。
万清没有反对,只“哦”了一声。沉默一会,她才淡淡地说:“你不告诉我,我找林记者问清楚也一样。”
“林记者?”王婧微微吃惊。
万清点点头,“他知道的信息挺多,有时候比你还多。”
王婧霎时被噎住,竟说不出话。她在心里腹诽,林大记者的信息大部分也是出于她口或通过她的关系获取。
她甚至怀疑万清在“威胁”她,但万清的脸色语气又极其认真,一点调侃之意也没有。
王婧突然问:“你和林……记者什么关系?”
万清一时不知如何答。不过她的疑惑点不在于她和林深的关系,而是,王婧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想不通,她便不想,继续她的问题。
“但视频是真的啊,视频里面的人是他,这个做不了假。”万清的呼吸声很重,手紧紧握着水杯,关节泛白,“还有,那晚的录音,你们听到了吧?他自己亲口承认,动了我女儿。”
王婧忍不住说:“他们对视频的真实性提出质疑,已申请重新鉴定。他们第一时间请了律师。”
看着万清不解的眼神,王婧叹了一口气,说:“现在除了视频,还没有其他人证物证来指控他。按万辉的供词,他见过令爱的时间和次数, 全是请她给他儿子补课期间,也就是前年2月份左右,当时正在放寒假期间,两人仅见面四五次,见面也仅限于打招呼,从没私自待一起及越轨行为。
这点得到他老婆和儿子女儿亲口证实,哦,还有你父亲。”
“我爸?”万清吃了一惊。
“是的,你父亲证实在补课前,万辉和外孙女在此之前并未有过接触,而且补课这事也是他促成。”
“不可能,万辉说慌,我爸也糊涂了。他从小就见过我女儿,小影五六岁吧,他一见到她,又是抱,又是亲脸,那眼光,那神情……”万清微眯着眼,声音发颤,“后来,我再没带过小影去看她外公外婆。”
王婧微微诧异,但不做声。
万清又问:“如果视频是被鉴定有问题,他是不是……就什么事都没有?”
王婧迟疑一下,点点头, “没找到新的证据,只能疑罪从无,把人放了。”
万清抿紧嘴,眉头紧皱。她知道,对付万辉这类人不容易,但仍没想到,一开始就举步维艰。
“不可能,他怎么会无罪呢?”万清轻轻摇头,霎那间陷入某些回忆,某些画面袭来,影影幢幢,痛击她。
她双眼微红,因为愤怒而颤栗,“他不会无罪,他造的罪多了去。”
王婧见她并不像在跟自己说话,反倒在喃喃自语。
王婧说:“诉他有罪,就要证据确凿。”
“如果有更多人站出来作证,指控他呢?比如当事人?”万清突然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却又不确定,是否真的在看她。她只是急急地等着答案。
王婧被她的问题吓了一跳,小心观察她的神色。接手李影的案件,与万清打交道有一段时间了,她的脾性,王婧多少理解。
在她面前,不能随便提她死去的女儿。
但此刻……
王婧支支吾吾地说:“当事人出来指控,当然最好,但当事人,受害者……这个……即使李影是受害者,可是她已经……”
接下来的话说不下去。
万清意会,却不理会,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神色一会迷茫,一会却无比的坚定。
告别王婧,万清回到家,思绪仍然定在某一处,做什么都显得生硬而木然。
好久,她意识到,累得很,该给自己好好洗个澡,睡一觉,明天再战斗。
洗手间里,她轻轻脱掉身上的衣物,望向镜中的躯体。
镜中人也怯怯地望着她。
她脑中,突然闪出一个画面,关于她的自画像。她想,面面色调深、沉、浓郁,但上面,什么也没有。
自己。万清对这个词感到新奇而陌生。
活了41年,好像她的字典里不会出现的词汇。
她端详着镜中的人。平生第一次,认认真真地,伸手触摸自己的身体,从脸,眉眼,唇,再到脖子,双乳,小腹,下体……
感觉多年未变,仍然陌生,还带着麻木的颤栗。
因害怕而颤栗。
少女时期的她,羞于站到镜前看一看自己,以身上每一处女性特征为耻。
她早忘了自己。
忘了自己,也是一名受害者。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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