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并不喜欢近日来镇里的爱德华说书人。
每天早上,他在街上摆个小木椅子和圆桌,集市一开便滔滔不绝地讲起古斯利安的神话故事,清晰洪亮的嗓音足以穿透厚实的砖墙和玻璃窗,传到风语的耳朵里。她不喜的是他有吵到晨练后小睡的她,但讲的故事她并不讨厌,在困意稍稍褪去时,那些黑托利亚从未提及的远古之歌,紧紧地抓着她的耳朵。
晨练是黑托利亚要求的,她并不喜欢一大早醒来饿着肚子挥剑。晨练之后睡到几点都可以,但最好赶在正午前,否则她只能吃到凉透的午饭,寡言少语的黑托利亚不会去叫她。如果自己一直睡下去,他大概只会觉得她死了,风语想。
她习惯把这个养她的男人称作大叔,他们都是镇外来的赏金猎人,在这个叫尤达的小镇住了近三年。支离破碎的儿时记忆里,她的父母死于热病。黑托利亚,一个老练的赏金猎人收养了她,三年前带她来到尤达镇。她的原名叫做布蕾塔利亚,在古斯利安语中意为黑草,也有柴薪之意。来到尤达之后,镇里的巫师说这名字不太吉利,几番劝说之下,一向古板的黑托利亚都同意了她的新名,晨风中的阵阵呼啸,是来自北方的呢喃,是风的语言。
风语。
但令她懊恼的是,黑托利亚从未叫她这个名字。他总是做出不合她意的决定,而她唯一的反抗也只是沉默。被老爷圈养的普通人大抵都是这样,她一直默默承受着他人的窃窃私语,无聊的,低俗的,令人恼火的,都与真相大相径庭。关于黑托利亚的传闻很少,却让人心生恐惧,他总是带着一个女孩流浪,能眨眼间将数个全副武装的骑兵斩成几段。在其他赏金猎人的口中,他是唯恐避之不及的恶兽。
但在风语眼里,他只是个头发灰白,生活简朴的中年人,正坐在火炉旁,将炉壁上的结晶一点一点抠下来。他像一块冰冷的石板,贴在上面久了会有一种温暖的错觉,使人憧憬那石板的背后是不是有一团烈火。
来到这个小镇之前的事,如被揉过的墨纸模糊不堪,踏入小镇之后的事,又如标尺一般刻于心中,风语隐隐地觉得,自己的一切都与这座破落的小镇紧紧绑在一起。至少有一件事她可以肯定,她的父母死后不久,她就跟了黑托利亚,再然后带她来到了这个小镇。对父母的事情很是陌生,但她隐约抗拒着,成为新的家庭游戏的一员,黑托利亚也是。
她从未喊过爸爸,他也没有叫过她女儿。
“我想听他讲故事。”风语看着窗外的橘色土砖,她这几天几乎都没出门,只瞥见一眼说书人的摊子,周围围满了小孩和农妇,听得津津有味。
“在这里不就听得到吗。”黑托利亚头也不抬,将结晶片封在黑盒子里。在这里和偷听有什么区别,风语沉默地继续瞄着外面,黑托利亚看了眼闷闷不乐的她,叹了口气。
“下午练习前回来,午饭自己吃。”
风语笑了,过着朴素的生活,快乐是那样简单。她起了床,简单地洗把脸,迅速穿上皮靴和皮衣外套,差点习惯性地背了剑出门,黑托利亚喊住她,给了她二十铜币。
“买点酒回来,白瓶的。”
“好嘞!”风语飞奔了出去,买了酒和鲜肉烧饼。正值午间,大家都去吃饭了,说书人的桌前空荡荡的,只摆着他的土黄小圆帽。她脑袋里装了一箩筐的问题,关于他讲的故事,关于他的故事,关于他那座城的故事。可还未曾谋面,怎能得到她想要的答案。直到走到说书人面前,她还没有想清楚从何问起。
说书人胳膊肘支在桌上,两手随意地搭在一起,饶有兴趣地看着一脸兴奋的少女。他穿着深绿的硬皮大衣,脖子上系着咖边色黄底的方巾,里面是棕灰的猎人马甲,深受当地人喜爱的乡绅华服,与他猫眼石绿的眼睛有几分般配。高贵的老爷,和那些穷酸的吟游诗人不一样。
“现在是我的午饭时间,小姑娘。”
“那你的饭呢?”风语将酒与烧饼放到桌上,“我可以坐这儿吗?”
“当然可以。”他有些意外地看着她,但朝着酒瓶皱了皱眉头,“只是小姑娘,我不太很能喝这种烈的……”
“这是给我……叔叔的。”风语笑着说,不过烧饼可以给你一些。
“闻起来挺香的,不过看起来蛮怪的……”但他还是撕了一小块,“谢谢,小姐。”
“小~姐。小姐!还没有人这样叫过我,那些男孩都叫我野丫头。”路上行人匆匆,街对面的小孩好奇地看着他们,他们的谈话声只会藏于风中,变作他们无法辨清的低语。她喜欢这种朦胧的感觉,同样,他们的讥笑与诋毁她也听不到。
“臭小子们屁都不懂,只是想怎么引起你的注意。”说书人瞄了眼她皮衣扣下的灰白胸衣和微微隆起的胸脯,“让我猜猜,你今年十六,十五,还是十四?”
“秘密。”风语将吃了一半的饼子封好,反问道。“让我猜猜,你今年三百,两百,还是一百。”说书人愣了下,然后如她预想般的哈哈大笑。
“亚伯·崔斯特·蓝道尔,人们口中的说书人,来自爱德华。”
“风语·尤达,赏金猎人。”
“赏金猎人。”亚伯重复了一遍,“看上去像个老手,人不可貌相啊。没想到,没想到,近些日来听书的人不少,可一直没有人私下主动来和我聊天。”
“大概是因为你的眼睛,和我的叔叔一样。”
“这放现在可说不通。”亚伯从兜里掏出一盒坚果碎,将五颜六色的果皮搓掉,“大家早不在乎这个了。人们都很喜欢听我的故事,这样就好。”
“我也喜欢,特别是公主与骑士的那一篇。”
“是吗,那你今天可以在最前面听。”亚伯站了起来,从另一个兜里掏出一把木扇,轻轻一甩砸在桌上,桌子底下是空的,像一面鼓隆隆地响,街对面的小孩迫不及待地围了上来。她坐在最前面,享受着短暂的闲暇时光。
“……年轻的王子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向他的哥哥发出了决斗挑战,古老的三关决斗,挑战的一方要击败三个代理骑士。王子要击败他哥哥请来的三个骑士,才能得到他的爱情,还有荣耀,王座。换言之,只要他赢了决斗,他就会得到一切……”耳熟能详的童话,但他讲了些风语并不知道的细节,比如王子其实并不想要王位,比如他的爱人并非在利用他,比如他最后并没有死,而是神秘消失,但无论怎样,他失败的结局并没有变。
“我就说,他们是真爱。”裁缝家的小女孩高兴地说。
“可他们还是没在一起,苦命鸳鸯。我倒希望他们没有真爱,少受些苦。”女孩的哥哥说。
“……为了纪念玫瑰王子,很久以后,一些老爷在西南的斯托克斯重新建立了玫瑰骑士团。但事实是,玫瑰骑士团一直都存在,玫瑰王子失踪后,他的哥哥宽恕了那些一同造反的人,将他们封到斯托克斯做王侯。他也许摒弃了那些恩怨,也许只是君王的伪善。可惜无论做什么,也改变不了斯利安王朝灭亡的命运。”
“那斯利安是因为什么灭亡的?”留着小辫的男孩好奇地问。
“一场持续数年的严寒。”亚伯答。
“和雅兰一样,都是因为太阳远去吗?”
“是的。”
“那太阳现在还在远去吗?”
“是的。”亚伯看着孩子紧张的神情笑了,“不过我们现在有魔法。”
“那如果魔晶也烧完呢?”风语突然问道,亚伯愣了一下,说魔晶是烧不完的,墙里传来细微的铃响,黑托利亚在召唤她,她得走了,带着数不尽的问题回去。到了略带暖意的下午,她会在后院拿着剑对黑托利亚发起挑战,当然,她从没赢过,他也从未使出全力。剑的碰撞声偶会吸引那些好斗的少年,他们会嘲笑狼狈的她,但无人敢接受她的挑战。
“猩猩女,过来!”剑斗结束后黑托利亚会先回屋,那些少年便挑逗风语。她练习时只会穿及腰的背心和短裤,有着同龄女孩没有的肌肉线条,稍微年长的男孩会在嘲弄之余献些殷勤,小孩则会像苍蝇似的扰人烦,把下流话当做武器试着去激怒她。
“我们今天要跟你决斗。”围墙外比平时多了两个大男孩,一共五个,手上拿着粗糙的木棍。“不过你得用我们的剑。”
只是稍微小一点的木棍,还脏脏的。风语犹豫了一下,将它接过。
“那我该找三个骑士。”
“前提是你找的到。”读学堂的大男孩嘴里叼着麦草杆,“总不会让你的老爷来吧。”
“老爷?晚上是老公吧!”另一个要当兵的大男孩嚷道,风语瞪了他一眼,冷冷地问:“你们想怎样?”
“如果我们赢了,你得跟他出去一天。”戴眼镜的小男孩低头偷瞄着风语的身子。
“是约会,蠢猪。”读过书的男孩瞪了小男孩一眼。
“那如果我赢了呢?”风语看了眼他们紧握的木棍,也许自己才是玫瑰王子,要斩五将过三关。“你们就从我眼前永远消失。”
“成。”他们五个围住了风语,相隔几米。
“你们五个都想和我约会吗?”
“不是,就他。”小男孩指了下为首的大男孩,“一个人打不过你。”
“管好你的嘴,臭小鬼!”他们最终决定车轮战,风语松了口气,黑托利亚只教了她一对一的决斗,单个算他们五个都不是她的对手。尤其是那三个小孩,他们大概是被大男孩强迫的,下手还是轻一点好。
三个小孩子你推我让,最后让块头最大的那个来,他拿着木棍硬着头皮冲了过去,风语仅轻轻挡了一下,同时侧身一闪,他自己摔了个狗啃泥,然后屁股挨了一棍,发出杀猪般的哭喊,其他两个男孩战战兢兢地往后退了两步。
风语看了眼自己的木棍,中间已经裂了一道。她将胖男孩手里的棍子夺过,另一个大男孩已经走了过来。他是镇上卫兵家的孩子,会那么一点剑术,但他不懂得礼数,长了张恶毒的嘴。不到三招,他的腿筋儿被打麻了,两只手指肿得像香肠,跌在地上龇牙咧嘴。
“就这?”风语毫发无损地站在他面前,将木棍扛在肩上。叹了口气,又是场无聊的闹剧。若是再打下去,她的肚子恐怕叫得比他们还要凶。想要约会的大男孩急了,跟其他孩子使了眼色,三个人绕着风语转圈。
“起来,艾米!”
“我起不来!”叫艾米的胖男孩哭喊着,捂着屁股侧身往后爬,当兵的大男孩想站却起不来。风语紧张地看着剩下的三人,遇到多个人怎么办?她脑海一片空白,是先击倒大的那个,还是想办法跑出去。如果把他们打伤,甚至打死怎么办,那如果他们没想这么多呢。
如果是在小镇外,换做三个恶徒也好,她可以放心大胆地挥剑,但也只是想想罢了。两个小孩头被敲了下,没敢再向前,男孩的棒子顶在风语的手肘上,若换做那些大家小姐会哭很久吧,风语忍着剧痛,反将他拽倒在地,用“木剑”抵住他的脖子。
“我投降,我投降!”他双手一摊,松开木棍。“风小姐下手可一点都不留情呢。”
“要真想和我交朋友,早干什么去了。”粗糙的棍子磨得她手疼,手肘上青了一片,最后却只得来一句不痛不痒的夸赞,和几道饱含惧意的目光。
“他们说你就没赢过,结果强的不可思议。乖乖,恐怕他老爹也不是你的对手。”他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大男孩。
“你们对他一无所知。”风语将木棍丢在地上,若旁人看见了八成以为她在欺负小孩,她清楚这种偏见的来源,作为一个寄居在老爷门下的孩子,她能得到的比他们多得多。
这就是所谓的三关决斗吗,倘若那些骑士一拥而上,王子恐怕早就成肉酱了。但即使赢得决斗的他,也是死于黑手。在登顶前的一刹那失足跌落,如同诅咒一般。当兵的男孩突然抱住了她的腿,从后面将她扑倒在地。她的额头狠狠地砸在结块的硬土上,痛得她两眼发黑,差点昏死过去。风语感觉身上被狠狠地抓了几道,她不害怕那些穷凶极恶的盗匪,却头一次对与她同龄的这些男孩产生恐惧。
如果高喊一声救命,黑托利亚应该是会出现的吧。就算他不出现,她又能怎样呢,只会淡淡地说一句,你能解决他们。何况这场欺凌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出现,糟透了。
风语使出浑身的劲,将他从自己身上翻下去,不愿承受他那恶毒的目光。他们拦住了发狂的男孩,带着他远去,叫艾米的小胖墩低头向她抱歉。风语的背心破了好几道,整个头裂开似的痛,右边的肩带摇摇欲坠。她背靠着矮墙,单手扶住破掉的肩带,泪留在脸颊上,血从脖颈流下,与夕阳烤焦的大地融在一块。作为老爷的孩子,她遭受着另一种形式的欺凌。
“你应该杀了他。”黑托利亚将带着药粉的白帕贴在她的额头上,风语眼圈通红,大半泪都被她硬憋了回去,她的手臂,侧腰,小腿上都贴满了膏药,比她出一次赏金任务还惨不忍睹。
“说的轻巧。如果我真的杀了他,你又会说我给你惹了大祸。”
“那如果他推倒你,不是去撕你的衣服,而是掏出匕首呢。”
“他是从背后拽的我。我不可能被推倒,从正面。”药粉贴在她的伤上,让她浑身一颤。
“他的父亲是镇兵,母亲是强抢的农家女。”黑托利亚包扎完,坐回到火炉前,风语坐在床上,看着蓝火照耀着他苍白的脸。“死不足惜。”
“对你们老爷来说,普通人的命算不得什么,可我不能......”
“你的命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重。”
“那你证明给我看啊!”风语声音高了一度,她想摔东西,把贴好的膏药都撕掉,再看声称要保护她的男人作何反应。但她是不能任性的。凡人家的孩子不听话会挨打,老爷家的孩子不听话,可能会冻死在荒野里。而听话的她受过的惩罚,最多只有吃不到热的晚饭。
“我像是在说笑吗。”
“对不起。”她害怕了,怕他生气。更怕他说的是真的,让他的刀上沾满鲜血。如果她不想着挣扎,而是高呼救命,恐怕那男孩已经粉身碎骨了。
“要相信你对我很重要,要一直相信。”黑托利亚从怀里抽出一封卷轴,掏出一盒大小不一的刺针,小心翼翼地将封印解开。
“嗯。”风语将头扭向窗外,仿佛说书人还在隔壁。“这算什么啊?”
“上次的委托。”
“我不是指这个。”风语小声应道,他也没再搭话,从书柜里翻出一本厚词典,借着火光读那张卷轴。
“王子,蠢透了。”她嘀咕着,不再想亚伯的故事,暗自发誓不再去找他。
但她却沉醉于此。
每天晨练完后,她就会来听亚伯的故事,为了克服倦意,她伴着黑托利亚读书的灯火早睡。她有时坐在最前面,有时站在人群的末尾。有时黑托利亚带她去公会接委托,她便只能在傍晚看到收拾东西离去的亚伯,合计着明天一定要坐在前面去听书。有时黑托利亚也会来,找一张圆桌坐下,点上些牛肉干和麦酒,听亚伯讲远古时代的神话史诗,甚至包括灰世界的。有时她会忘了自己的身份,不知不觉,听亚伯讲故事逐渐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对其的渴望盖过一切。她和黑托利亚的关系有所回暖,至少他们会在闲暇之余讨论亚伯讲的故事。
不要把他讲的故事当真,老爷都是骗子,黑托利亚说。那你呢?风语反驳得他哑口无言,她的问题他却总是答不上来。
“今天要处理的是私活儿,你做好准备。”
黑托利亚指的是赖账。谈判破裂对赏金猎人来说并不稀奇,尤其是公会之外的私活,势单力薄的赏金猎人要慎接。黑托利亚接的大多是公会委托,领赏金让风语一个人去就行。但若是约在荒无人烟的地方的私活,就要他亲自出马。
约定的地方是一家开在山上的旅店,就在尤达镇的旁边,运气好的话,也许回来还能赶上亚伯的故事。
“我怀疑你是故意接这种活的,跑到荒郊野外去,杀了人也没人知道,老爷都是杀人狂。”风语骑着灰色的大马,出任务的时候不能穿短裙和宽松的外套,好在这里的正午也不算热,太阳待在灰蒙蒙的云里不声不响的,只是厚重的硬皮大衣加长剑负在身上累了些。黑托利亚一席黑衣,右手握着他那出鞘便会见血的长刀,左手半贴在衣兜里,走在风语的前面。
“我不喜欢违约。” 黑托利亚说。
“但你喜欢杀人,对吧?”
“那我就不会在这里住着了。”
“话说,你为什么不多准备一匹马,这样我们还能快点……”
“快点干什么?”黑托利亚回头看了风语一眼,“别告诉我你已经迷上他了,一个骗子。他会把你骗到爱德华城,卖到酒馆去做舞女。”
“他可比你会讲故事多了。”
“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的花言巧语又能有几句真。”
“那你说说看,他哪一句是假的。”风语双腿一夹,策马到黑托利亚的旁边。
“公主的护卫。”
“她的护卫不是在异国安了家吗?”
“在公主的婚宴上被毒死了。”
“骗人。那是童话故事,怎么可能会这样?”
“他只会讲些给小孩听的吗?”
“才没有!”风语有些被惹怒了,但她又怕他生气,不给她晚饭吃。“还有玫瑰王子,他说王子向神祈得了不死之身,但决斗的最后被钉在一把巨剑上,无法再生。”
“所谓的神,只是祭司。至于不死之身,应该是用了血晶。”
“几百年前就有这东西了?”血晶,能够瞬间治愈任何伤口的神奇宝石,听说每一颗都要活炼上百条人命,联盟是明令禁止这种交易的。但那个时代,这种禁忌的东西大概还鲜为人知。
“千年前就有。我教你学剑,就是让你不需要这些东西。”如果忘记了痛苦的滋味,少了对受伤的那份忌惮,恐怕就不能称为活着了。
“就算要用,你也舍不得吧。一颗听说要上万呢。”
“它很耐用的,只要你不是被炸成粉末,用不了一整颗。”黑托利亚咳嗽了几声,他平时的话很少,多说几句嗓子就带哑。“他只会讲故事吗,没说点真正的历史?”
“他讲过凛冬堡之战,在王的带领下,联盟付出惨重代价,击败了北方的反序者。”
“这是谁都知晓的故事。”黑托利亚轻笑了声,将马头往左一牵,他们要上山了。
“他说反序者的领袖是一个黑骑士,骑着幽灵战马,拿着一把可以收割灵魂的镰刀,说如果没有他,反序者根本撑不了那么久。”风语举着左手,做出挥马绳的动作,黑托利亚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太扯了。”
“哪里扯了?”
“首先不是镰刀,是长刀。其实那是个女人,也有人叫她冰之女王。”黑托利亚盯着风语,紫黑色的眼眸里仿佛融了些浑浊的灰白,犹如模糊的过往一般。从他口中讲出的话,似乎都沉重无比,而在他面前的风语,是无法将好奇无比兴奋地递给他的。
“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她小声问道。
“一个叛逆,激进,满脑子都是些疯狂想法的女人……”黑托利亚欲言又止,继续看着前面的路。“我也不是很了解她。”
“如果你了解她,那问题就大了去了。反序是头等大罪,咱可不敢当反序。”风语笑了笑,想要缓解只属于她的那份尴尬。黑托利亚总是挤牙膏般的告诉她一些故事,又一副不可亲近的样子,让她好奇的烈火只得烧向别处。
“你和他们玩久了,说话会土里土气的。”
“哪有……咱……我跟他们玩不到一块儿。”风语小声嗫嚅。
“哼,一会儿到了,别跟个傻子一样站着。”
“那要怎样?他们看到咱一脸杀气,就算不想爽约大概也会动手。”
“他们人多,你保护好自己就好。”
“我能帮上忙的。”她这么说着,但心里清楚的很,这种事情黑托利亚一人足矣,她只要别拖了后腿就行。
“我教你用剑不是去对付这种人的。”黑托利亚说,“这种事交给我就好。”
“我的剑沾的第一滴血,也是偷鸡摸狗之流。”风语提醒他。
“将来你可以进王都作侍卫,这辈子都不愁吃穿。”
“将来?我还以为我会一直跟着你。反正你也死不掉,我知道了,你等我长大了就又要换个新的女孩了,爱养女儿的大叔。”
“再说一遍。”
“对不起。”风语吹了声口哨,摘下一片灰青的叶子,灰雾里的太阳,能给它多少养分,它大概傍晚就会落下来吧。她会在将它丢出去的一刹那,感觉自己和那片叶子一样,不知何时就会被人拽掉,亦或自行坠落。
“到了。”旅店已经近在眼前,风语下了马,黑托利亚将它栓到粗枝上。旅店开在山洞里,洞里三人已经等候多时。
“就在这儿吧,不用进店劳烦人家了。”三人穿着灰大衣,身后堆了几个袋子,大的袋子应该装的是魔晶,小的应该是钱。而黑托利亚手里只有一卷黄纸,大概是契约之类的,风语并不清楚这个委托。
“这样随意,谈得上是生意吗。”黑托利亚将卷上的封印拆开,将纸丢了过去——用了一点微小的风魔法。
“好说,咱都痛快人,用不着条条框框的。只要契印没问题,这钱都是你的。”为首的交易人接过纸契,戴上单片镜仔细看着。风语环视着这片山洞,前后有两个出口,但旁边都漆黑一片,只能隐约看到几块交错的岩石,绝佳的潜伏地点。
“没问题。”交易人将纸契重新卷好,塞入怀中。旁边两人将袋子提到黑托利亚脚下,“拿好你的钱,赏金猎人。”
“那纸上写的是什么?”黑托利亚突然发问,有些出乎风语的意料,以他的性格就算纸上是沾满血债的交易,他也会拿了钱就走。但风语同样也好奇,那张晚上被黑托利亚拆开细读的契约,到底写了什么。
“做好你分内的事。”另一个灰衣人说。“都是用古文字写的,你就算拆开也看不明白。”
“是古斯利安语。准确地说,是带有斯托克斯方言习惯的古斯利安语。”黑托利亚解开麻袋,里面装着晶莹透亮的魔晶,还有少许红水晶。他蹲下身子,拿出一颗红水晶,看着沉默的三人继续说道,“真有意思。联盟明明禁止血晶的交易,自己却在暗中买卖。”
“血晶……?”贩卖人口的山贼,榨人鲜血的术士,购买血晶的老爷,风语仿佛看到了一条沾满鲜血的罪恶长链,每一颗晶莹剔透的红晶,都是数十,甚至数百人命凝聚而成,而现在血晶就在黑托利亚的手上。
“这是条永远也断不掉的链子,大家都能捞到好处。王都能捞到钱,你们能拿到血晶逍遥,代价只是些多生出来的贱民罢了。”他们邪恶地笑着。
“少了。”他们的笑容凝固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站起身的黑托利亚。
“别太贪心,赏金猎人,这一点都不少,本来也不应该有你的份。”
黑托利亚将宝石攥在手心,风语紧张地看着他,宝石被碾碎了,风语差点叫出了声,你疯了!那可是人命啊!就这样化作白色的粉末从指间流下……等等,白色?对面的三人面面相觑,手微微颤抖着。
假货。
“从王都拿到印子,回去的路上,有三个人找我麻烦。最后一个身上还有血晶。丫头,知道怎么对付带血晶的老爷吗......我把他的胳膊和腿钉在地上,让他动弹不得,再用很细的针,一点一点找到他身上的血晶,再慢慢挖出来。然后……一点一点地放掉血,看着他的身体随风消散。”黑托利亚吹了口气,将手中的粉末吹干净,然后从兜里掏出一颗血红色的宝石,像野狼的尖牙,上面还脏脏的,像是贴了层漆。
这才是真正的血晶,如玫瑰一般娇艳透红。
“那不是我们的人……”
“我不在乎。”黑托利亚将血晶收回兜里。“希望你们还有足够的钱。”
“你搞不清楚状况。”灰衣人掏出了弹丸枪,射程只有不到十米,发射的也不是铁弹,而是装了抑魔粉的弹丸,能中和掉老爷的魔力。他掏枪的同时,又有数人从黑暗中现身,同样拿着弹丸枪。“就算你再有本事,中了抑魔粉也只是一介凡人。哦,所以你还带了个宠物,我会把她的皮剥下来送给你的。”
黑托利亚拔出长刀,一阵狂风拔地而起,组成风墙,将射出的抑魔粉吹了回去。开枪的只有四人,等风墙结束后,其他的人才开了枪。在风墙结束的瞬间,黑托利亚冲向那四人,风语则顶着对她来说只是烟雾的抑魔粉,趁他们还没拔出剑时冲过去。在烟雾中她熟练地挥剑,砍废了两人的手,剩下的人拔出了剑,但却没有将她包围,而是走向了黑托利亚。除了他们,其他的人都倒在血泊中,抑魔粉扩散开来,黑托利亚剑上的幽光消失了。他在接触到抑魔粉之前,已经夺去大部分敌人的生命。
只留下一人对付风语,他比她高大,强壮许多,她早已习惯对付这样的敌人,黑托利亚也早已习惯挥舞沾有数人鲜血的刀刃。而对于她来说,赢下一对一的决斗就已经足够了,剩下的交给黑托利亚便是。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她一剑穿了敌人的心脏,看向黑托利亚,只剩下两人还在与他缠斗,无法使用魔力的老爷,和凡人并无两样。那些训练有素的雇佣兵,并不是一两招就能解决的货色。黑托利亚只教给她一对一的决斗招式,细想也不无道理,如果没有压倒性的优势,别说一对多,光是对付两个就足够棘手了。
他需要我。风语想。
黑托利亚砍掉了一人的脑袋,后背却挨了一刀。风语走了过去,一剑结果了背后的敌人,但她至少应该喊上一声,而不是默不作声地走过去,黑托利亚回身时没有停手。
最后只剩她与他站在血泊中央。
她静静地看着愣住的黑托利亚,她的剑断成两半,砸在湿软的沙地上,手中黑托利亚的刀刃暖暖的,心口的刀尖却蜇人的寒,将冷意灌入心房,涌向她的全身。
此刻她是那样期望,流泪的是他而不是自己。
“谁要你过来的。”他慌了,将刀小心翼翼地抽出来。
“对不起......”寒冷与倦意一同袭来,躺在冰冷的石头上,盼望着洞外微暖的阳光,血漫上了她的喉咙,让她剧烈地咳嗽着。死在了主人的刀下,毫无意义的死去,这就是我的结局吗......风语感觉眼前亮了许多,像是蓝天坠了下来,深深地砸进山岩里,将它染得彻蓝。从被刀刺中的那一刻起,她的双眼便如太阳未远之时的天空一般,连泪水都蓝得清澈。
黑托利亚微微颤抖着,将那颗血晶贴在她的胸口。一簇红光涌了出来,仿佛一团烈火在上面燃烧,将她残破的心脏燃尽,剩下的不是死灰,而是她数秒前跳动着的心......活过来的她尖叫着,滚了一圈爬在地上,咳得更厉害了,仿佛要将新生出来的血肉一齐吐出来。血晶掉在一旁,发出的光芒转瞬即逝。而她的伤基本痊愈,胸口留下流星状的白痕,手上也只剩下很浅的刀口,不断涌出血珠。
他杀了她,又救了她,用的却是其他人的命。黑托利亚用这种方式向她证明了,她比其他人加起来都重要。不!她绝望地抗争着,新生的心脏在狂跳,里面却装满了恐惧。生之无味,死而不得,在绝望中轮回不止,那便是她的未来。所谓保护,只是无尽折磨的囚笼。
“为什么……哪怕一次,一瞬间也好,你不喊救命也好……”如果他真的不需要自己,那她留在他身边还有什么意义呢?
“布蕾塔利亚……”
“不!”风语挣扎着要逃走,黑托利亚伸出手想喊住她,却因背上的伤踉跄了一下,僵在原地。她趁机跑了出去,骑上灰马,向着小镇狂奔。黑托利亚没有追她,把刀合上,愣在原地许久,发出一声长叹。
“小风语,猩猩女,长不大,没人嫁!”傍晚她骑马回到尤达的时候,站在屋顶的小孩们齐声向她喊着,大男孩们吹着口哨,瞧她破掉的胸衣和露出的半边侧乳。
“你的老男人不要你了吗?”
“真可怜啊。”
“喂,她连头都不回就跑了。看她那狼狈样,该不会是被老头变大人了吧。哈哈哈。”
马蹄踏过的地方,多了几滴鲜血。男孩们闭上了嘴,看着她绕了一大圈,策马冲到他们面前,用湛蓝色的双眼看着他们。
“这才对嘛。老爷家的孩子就该炫耀炫耀她们的亮眼睛,要不是咱知道,还以为真是老爷呐。”
“来给咱表演点魔法呗。”
“差不多得咯,要是哪天惹得老爷不高兴,咱就见不到她啦。”
风语紧咬着嘴唇,手心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流不止,她连着问了三个问题。如果她出自凡人家,不沾任何色彩,他们还会这般待她吗?如果她生在这里,和他们从小到大便认识,他们还会这般待她吗?如果她不善用剑,和其他女孩一样,他们还会这般待她吗?
得不到答案的她扬长而去,将恶毒的流言抛之脑后。追逐她的不止诅咒,还有黑托利亚。
“您明天就要走了吗?那我们以后找谁听故事啊。”亚伯讲完了最后一个故事,明天他就要回到爱德华城。听他讲故事的孩子已经和他熟了不少,依依不舍地与他道别。从魔神伊蒙讲到冰之女王,常青堡到王都月城,他在的日子里对面的茶馆座无虚席,无人不欢。
“今天那小姑娘没来啊。”和孩子们告别后,亚伯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自言自语,远处马蹄声传来,他看到了忧伤的少女,笑着说。“今天讲的是凛冬之战,你最想听的,想知道是谁带领着反序者吗?”
“那可真是遗憾,我早知道了,冰之女王。”女孩进了院子,将马拴好,包扎了手上的伤口,换身干净的衣服后走了出来。亚伯留了两张凳子,和她对坐在夕阳下。
“明天我就要回爱德华城了。”
“你住在那里吗?”
“我在蓝道尔公会,和你们赏金猎人一样,不过也会发委托。”亚伯看着眼角带泪的少女,温柔地问她发生什么事了。风语没有回答,泪流得更厉害了,接过亚伯的手帕擦了一阵才开口。
“那我可以去你们公会吗?”
“当然,你来我们可以请你吃炸巧克力茄,希望你的主子也喜欢。他上次听我讲书一脸凝重,看上去不怎么喜欢我。”
“他不会去的。”女孩脸上的忧伤一扫而空,红着眼倔强地说,“我一个人。”
“这……”
“我不是他的宠物,我可以养活自己,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不是这样的,小姐。城邦的进出是需要通行证的,像你这样很难搞到,就算进了城,吃喝住宿也是问题,可能还没有合适的委托......”
总之不行。
“那我只能找个没人发现的角落,偷偷地死去罢。”
“为什么?除了离开别无他法吗?”
“他伤了我,又治好了我。”她伸出缠着绷带的左掌,解开胸衣,展示着白色流星。“杀了我,再救活我!哈哈哈哈哈……我什么都做不到,像个在他的背影下活着的娃娃。他们说很多人过得还不如我,他们说有的人一辈子都没出去过,他们说我应该知足。可我其实也想过,和他们做一样的凡人,在小镇里过平淡的生活啊......可他们从未接受过我,而他也从未需要过我。”
他们从未接受过我,他从未需要过我。
“我现在想通了,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的话我为什么要听,我才来这里三年,却觉得已经在这里呆了一辈子,血神啊……我根本不是在活着,像具颤栗的尸鬼一样,咬着秒针等死。”
要继续待在这里的话,会被杀得一干二净,剩下一具带着俗臭的空壳。
“我已经受够了,已经够了。生也好,死也好,我要离开这里,离开他。”反正凡人终归是要死的,越是向死,越有活着的感觉吧,哪怕一瞬,也尝得到极甘美的一口,真正活着的滋味。
她含泪瞪着亚伯,眼中的蓝色已然消逝。
“我不能带你去爱德华,有规矩的,随便不得。”亚伯的语气不容商量。
“您可能误会了。我不是在祈求,而是在陈述我的决定。我不会做任何不利于您的事情,但只有一求,看在这些日子我们相识的缘分上。”
“这……”
“告诉我该如何去到爱德华城。之后我是生是死,都与您毫无关系。”
“小姐有考虑过令父的感受吗……突然离家出走,也许你只是一时冲动......”
“我没有父亲。”她愣了一下,露出意味深长的苦笑,“我早就受够家庭扮演的游戏了。”
“......”
“冲动?那是我最后活着的呐喊了,让我冷静,便是让我的心脏停跳。”
“……我可以从你的眼中看到一匹狼,一匹想要吞噬一切的高原狼。我想你来了爱德华城,肯定会把那些贵族老爷们惊呆了…….听好了小姐,只要你干过两年以上的赏金猎人,并且带有金章以上的委托,在委托的有效期之内,在全联盟可以畅行无阻。至于委托之后,你要在当地办赏金猎人的银牌,就可以留在爱德华了。”
“那我缺的只是一张委托,它在我叔叔的手里。然后,我还要完成它,拿到足够的钱。”
“小姐......也许我这样是在害你。”亚伯嘟囔着,从脚下的行囊里取出一个锥形药瓶,里面装着黑色的药水。“这是特殊调制的药水,老爷喝了就会昏过去大概一小时。记得找匹全镇最快的马,还有足够的盘缠。这里离爱德华可远着呢。”
风语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接过药瓶。
“如果这药是毒,毒的了他,我就骑着快马,去爱德华城找你。” 如果毒不了他,我就用来毒自己。风语想。
“真想好了吗?”
“嗯。”
“那一言为定。蓝道尔公会,公会二街141号。我们来拉钩吧,我教你灰世界的约定童谣怎么唱。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亚伯轻轻勾住她的小指,也许她会反悔,也许她半路就会被山贼抓去,也许她永远到达不了爱德华,在斯托克斯的山沟里冻死,正如万千无法将命运之丝握于手心的凡人一样脆弱不堪。也许他的妥协,是给心将死之少女的一剂猛毒,将她向死或生摇摆。
但少女再次动摇了。
她回到家后,在黑托利亚归来之前便睡去了,半夜时分醒了过来,发现黑托利亚竟趴在床边,睡得很沉,袖子上搭着擦泪的手帕。她难以想象他哭的样子,更难以想象他是为她而哭。平时总板着一张脸的黑托利亚,睡颜竟饱含着温柔,让她有一种错觉,仿佛一切都是一场噩梦,黑托利亚其实是慈祥的父亲,只是在梦中化身恶魔。
但心口的流星还在,摸起来隐隐地痛。风语再低头一看,下面缠了绷带,里面垫着药膏,疤上那些难看的肉疙瘩也被清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油然而生,这种感觉似曾相识,理解成晦涩的爱,似乎也没什么问题。再多看一会,幻想着温柔的,会笑的,善解人意的他,哪怕只有一点点,自己都会无可救药地爱上他吧。
黑托利亚睁开了双眼。
……
“还疼吗?”
“不疼。”
“不疼就好。接着睡吧,还早呢。”
“嗯。”
他走了。
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待他走远,风语凭着印象打开床垫,从底下翻出一堆脏乱的棉花,还有扎手的小石子,最后,她找到一只黑色的小药瓶。
不是梦。她高举起药瓶,良久,又把它放了下来,重新藏回床底。至少,她暂时放下了出逃的念头。
亚伯不在的日子里,她的午后重回枯燥单调,偶有别的吟游诗人来这里,但他们嘴里的故事陈旧乏味,俗不可耐。亚伯不是路过的飞鸟,而是一只气球,是自己主动抓了上去,再也回不来了。同样让她失望的是,黑托利亚的关照没持续多久,到第三天便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对她的剑技要求更加严苛。隔壁小孩的嘲笑却不见少,在他们口耳相传的恶毒谣言里,她已经成了一个乱伦的婊子,老爷的性玩具。
风语已经不在乎他们在说什么了,她只知道铁匠家的小男孩艾米,还有读学堂的男孩杜伦不在这行列中。有的黄昏她练完剑,独自一人倚靠着围栏休息时,还能看到田野中的那颗苹果树下,站着一个形单影只的少年,手里拿着书和练习本,遥遥地望着她。如果他的那份感情不假,大概也是被流言所诋毁的真物之一。即便是他,也相信着一个她不愿承认的事实,她有老爷的血脉,可以发亮的眼睛便是证明。为什么要否认这一点呢?
又过了几日,黄金卷轴的期限将至,提醒着她必须做出抉择。要么逃走,要么永远打消这个念头,在黑色的羽翼下活着。黑托利亚出了趟门,风语打扫的时候,偶然发现了他的书柜,最下面的抽屉没有关严,被卷轴的一角顶着。他早上走得急,平日里是不会忽视这些细节的,也许和上一次委托有关。
要逃的话,必须骑他的大马,自然也不会有趁他不在开溜的念头。风语将注意力都集中在没关严的抽屉上,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抽屉强行打开。
“糟了!”她用力过猛,把抽屉上的锁给扯断了,这下黑托利亚肯定会知道的。但到底是什么秘密,会放在这样严实的柜子里。既然都开了,索性一探到底。风语好奇地打开抽屉,但里面只是一堆文书,晦涩难懂,都是一些过去的委托和赏金猎人相关的文件。真没劲,她开始注意上面的日期,590,570,545……今年是联盟600年,算下来居然有几十年之久。从那么久之前就是赏金猎人了啊,怪不得那么多人对他彬彬有礼的……也许自己多干个几年,也可以像他一样受人尊敬?
风语翻到最底下,找到一张泛黄的素描画像,里面是一男一女,坐在两张木椅上,甜蜜地拥在一起。画师的功夫了得,男的脸几乎就是黑托利亚,只是少了许多沧桑感,女孩的脸有些模糊,但左臂上纹着狼印记,与她的基本一致。难道这个相片里的女孩是她……怎么可能,画中的二人分明是一对情侣。风语看到画像底下,有着画家写意的签名,还有一行日期。
联盟537年12月9日。
她愣在原地,脑海中浮过千万幻想。他的传闻在她的脑海中反复,过去在多个村镇居住,并且常有一个女孩伴其左右……在自己之前还有其他人吗?而她们又怎样了?如果她们活着,就算不回来找他,总会有些音信。假如自己将来如他所说去城里工作,每隔几个月总要寄信的。还有其他的抽屉,风语从底下检查柜子的构造,既然都弄坏了,不如索性全都砸掉一探究竟。
“你在做什么?”
黑托利亚的声音如一道惊雷,让她呆立在原地。
“这是什么?”风语缓缓站了起来,颤抖着靠在墙上,举起那张被她抓皱的画。黑托利亚的脸黑青着,握刀柄的手微微颤抖。
“谁让你翻我东西的?”
“她是谁?”
“布蕾塔利亚!”黑托利亚大发雷霆,怒喊着她的旧名,冲过来夺她手里的画。风语尖叫一声,逃回自己的卧室,却被按在床上,动弹不得。她把画压在自己的胸下,死死护着。陷入狂怒的黑托利亚,撕破了她的上衣,胸衣上的扣子像散落的珍珠,从床边滚落下来。那张画重回黑托利亚的手中,而风语跪在床上啜泣不止,捂着裸露的上身。这要是让那些家伙看到了,她便一辈子跳进红河也洗不清这种流言了。
“对不起……”冷静下来的黑托利亚,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他从没对她动过粗,上一次是意外,但这一次就是破例了。
“该说抱歉的是我才对吧。”风语抬起头,竟挤出一个含泪的笑,“谁都有自己的小箱子,任何人都翻不得的那种。你应该再狠狠打我一顿,如果还不满意,可以把我从头到脚都翻一遍,随你喜欢就好。没关系,反正我本来也是你的。”
“她死了。”黑托利亚言简意赅地说,“你让我又想起了她。”
那我是替代品吗?她没敢说出这句话,这场不愉快的闹剧,以他独自一人在院里坐了一宿告终。第二天早上,风语的床上多了一套完整的衣服,还有她之前一直挂念的一只口红。他大概是在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但从他那寂寥的表情来看,是她碰到了他的伤疤。
“下午不用练了,我带你去看你的新剑。”
“真的吗?终于不用挥这愚蠢的木剑了。”风语高兴地应和道。她认真地打扮了一番,涂了玫红色的口红,露出讨人喜的欢笑,穿上她的硬皮风衣,最里面的夹层,放着黑色的药水瓶。
……
永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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