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琴第一次来到婆婆家的时候,穿着一件红色的外套,脸上黑糊糊的。
那天我星期天,第一次见这个黑瘦黑瘦的女孩。
阿琴的父亲人称老王,死于夜里的一场大火。
大家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老王具体怎么死的,为什么没有跑出来,没有人知道。
阿琴的母亲有轻微精神病,大家赶到现场的时候,只看见这个女人在门口站着,旁边一只狗悻悻地摇着尾巴。
老王的尸骨已经看不出人样,家里被烧得成了一个黑色的空壳子。
很多人说,老王半夜肯定是吸烟犯了癫痫,把被子烧了,但除了月亮,这件事不得而知。
那天之后,阿琴妈妈被送进了精神病院,走的时候,肚子里还怀着一个。
那孩子命薄,还没出生就……
起火那天晚上,老王家三个女儿都在学校,幸是保住了性命。
婆婆心善,不忍老王女儿变成孤儿,就把老大带回了家。
老二被送到了老王另一个兄弟家,最小的那个被送走了。
婆婆是阿琴的婶婶,刚到这家的时候,大家都很稀罕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女孩,听话,懂事,就是有点邋遢。
阿琴刚来的那段时间,邻里林外都对这个小女孩充满了好奇,给阿琴买吃的,教阿琴写作业,家里来人的时候,大家都说,这小女孩真漂亮.
但几天后,阿琴地本来面面目彻底显现了出来。
阿琴的手不干净,婆婆家小卖部经常缺东少西。
阿琴的成绩一塌糊涂,老是隔三岔五就叫家长,小孩子经常向老师告阿琴的状。
阿琴玩的时候没有度,经常把小孩弄哭,晚上经常挨训。
阿琴…….
因为这事儿,婆婆三天两头往我家跑。
婆婆嘴快,每次阿琴有什么做得不对的事,都要来我家说道还一阵儿。
婆婆不光是来我家说,婆婆在自己家也说。
那段时间,婆婆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要是能退货,我花钱也把你退了”。
阿琴五年级,加减乘除都不会,她不能像其他的小孩子那样自由地出门找自己的小伙伴,没有自己的玩具,不能吃零食,挨打挨骂早已是家常便饭。
2.
阿琴像极了自己那苦命的母亲。
阿琴妈妈刚来这里的时候,我才七岁。
那天,妈妈跟隔壁的几个阿姨谈论新来的这个女人,我顺耳听到了。
听说女人以前在一个音乐剧院上班,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受了刺激,才变成现在这样。
去的路上,我一直问妈妈,那女人长什么样,哪里来的,妈妈摇摇头,说是自己也还没见过。
老王家里采光不好,电视机嗡嗡地一直响。门口是一个生火的炉子,台子上擦得干干净净。
那时候阿奶还在,家里收拾地整齐,虽说是土地面,也还是看起来干净利落的。
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吵吵闹闹。
人都在里间,大家是来看新媳妇儿的。
老王已经年近四旬,好不容易带回来个媳妇儿,门里门外都在开老王的玩笑。
老王在角落里,也不说话,脸上皱纹已经一圈一圈的了,笑起来笑纹咧到了鬓角那挨着白发的地方。
女人还年轻,看起来也就二十几岁,说话也利索,并不像是有精神病的样子。
阿奶看到今天这么多人来了,高兴坏了,向众人夸自己那才来了两天的新媳妇儿。
嘴里一边夸着,一边跟旁人说:自家儿媳妇儿会唱戏,要儿媳妇儿唱给大家听。
女人亦为新妇,见这么些人,高兴得合不拢嘴。
嘴里唱了一句就没声了,看着大家笑咧咧的,话很少,就一直笑。
回家后,我就没再去了解老王家里的事,只是偶尔听邻居说,那个女人经常去房子后面的牛圈捡牛粪吃,临近的几户人都看见过。
有一次女人捡牛粪的时候被人撞见了,还对那人笑了笑。
这件事在村里被说道了一段时间,后来大家都习惯了。
老王的性格太闷,有时候遇到有人在自家门前闲嘴,也只是笑两声,好像这件事与自己没什么关系。
小村子里人不多,东家发生什么事,第二天一早西家就听到了。
3.
零九年初秋,天气已经凉到要穿长袖长裤,正值忙季,家里就只剩阿琴妈一个人在家。
老王回来的时候,听到院子厕所里传来几声啼哭,急得一脚把门踹开,都没来得及拿出钥匙。
阿琴就出生在院子的厕所里,女人没哭没闹,老王看到两个人的时候,阿琴妈已经把孩子用衣服包了起来。
张爱玲说:脏与乱与忧伤之中,到处会发现珍贵的东西,使人高兴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
阿琴的出生,便在这样地脏乱与忧伤中。
老王中年得子,自然高兴得不得了,似乎鬓角的白发能少几根。
阿奶回家后,听说自己孙女儿就这样生了,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一边着急地抱着自己孙女儿,一边又着急忙慌地招呼自己儿子准备尿布。
大家又惊又喜,那天中午桌子上罕见地出现了一盘肉。
4.
到底是秋天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冷。
东屋里,阿琴妈在床边喂奶,床上堆着换下来的屎尿布,床上也是东一片一片的尿渍。
阿琴妈不会收拾,老王一天到晚也都不在家,有时候去打牌,有时候去山上忙活,家里只剩阿奶和阿琴妈。
阿奶拿阿琴妈没办法,再怎么说教,毕竟是脑子缺根筋,半懂半不懂地那样一天天忙活。
阿琴就那样熬过一整个冬天,春天,夏天,秋天,再继续过冬。
5.
转眼间阿琴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这年冬天,老王又多了一个女儿。
老王买了辆电动三轮车,到了星期天开着那辆车去接送女儿,村里人见了,都说:老王老来得女,还得俩,真有福气,那女人真给你长脸。
这么一番话说完,老王愣是脸不红心不跳,老王早就习惯了大家的说笑。
小城人言可谓,老王的前半生庸庸碌碌,幸是没溺死在着流言中。
老王其实听到过,说是自己白捡个傻子,除了生孩子,那女人什么都不会。那天村里有人来给小孩做体检,其他的小孩不是缺钙就是缺铁,独独阿琴啥都不缺,村里人就说:牛粪真有营养。
阿琴妈从来不在人前说话,路边有人问话也不吭声,偶尔有小孩朝她扔两个石子,阿琴妈就照着扔了回去,结果小孩头上出了血,最后经过协商,老王赔给那家人两百块,说是医药费。
其实没有人知道阿琴妈到底来自哪,问起的时候,她支支吾吾说不清楚,问年龄也是只笑笑不说话。
村里人办事的时候,阿琴妈只抢桌上的那盘肉,老王就在隔壁桌上和人喝酒。
论抢肉,没人抢得过阿琴妈。
6.
阿琴在学校里的时候,常常欺负上铺的小女孩。
有一次阿琴吃着一块泡泡糖,正遇上老师查寝,阿琴不只是心血来潮还是怎得,把泡泡糖全部粘到了小女孩的头发上。
小女孩胆子小,一句话也不敢说,也不敢告诉老师,这件事是之后其他小孩告的状。
老王是办公室的常客,但老王根本不在乎这些,他眼里只有就钱够不够,烟还有没有。
老王的灵魂早就死在了十年前的冬天。
那之后的事在老王眼里都是浮云。
秋后,省里有领导来视察,自第一次来过之后,就一直不停地勘测,走访,村里的房子大多都是危房,说是要搬迁。
这件事又计划了两年,转眼,阿琴一年级了,关于搬迁的事还是没有苗头。
村里的老人大多执拗,在小村里住了一辈子,再也离不开这厚土了。
老王却不以为意。
拆迁的组织保障说:只要答应的人户,都会给十万块钱,会帮忙找房子住。
在老王眼里。重要的是那十万块。
理所应当地,老王痛快地答应了,这件事正式落实是在三年后,阿琴已经二年级了。
搬出去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阿琴,也没见过老王,这些人从我的生命里暂时消失了一段时间。
再次出现就是阿琴在婆婆家的出现了。
7.
婆婆是我家邻居,我搬到这里也已经有了十年。
巷子口有棵梧桐树,最美的时候是春天,满树的桐花飘落下来,巷口方圆都是粉色。
婆婆家离树最近,所以打扫的重任总是婆婆担着。
飘落的时候多美,打扫的时候自然也就多累。
婆婆爱唠叨,每次花还未开,婆婆就一阵一阵地跟我妈说,今年这花又快开了,真是苦了我这老腰。
不过虽是这么说,花开的时候,婆婆也会夸这梧桐树开得好,十里桐花,就这样一年一年地和春天打着照面。
阿琴来这儿的时候已经是五年级了,那年夏天,阿琴父亲去世了,死于一场大火。
邻里有时候也会问阿琴自己父亲的事,阿琴和她妈妈完全不同。
阿琴很直接,有人问,阿琴就很直接地说自己的父亲死了,就连问起怎么死的时候,也总是直接地说:被火烧死了。
阿琴说这话的时候一点都不隐晦,就好像这个人与自己无关,而老王只是短暂地路过自己的生命。
阿琴很小的时候在我家玩过一次,是老王带去的,后来阿琴来到这里找我玩的时候,偶然间也会提到这件事。
那时候的阿琴就像是来这里第一天的模样:脸上是在外面玩着的泥巴,指甲缝里的污垢怎么都洗不干净。
来到这里的阿琴被婆婆管教地很严,后来干净了不少,但骨子里的泥巴却怎么也洗不干净。
8.
生命里有黑白两无常,阿琴生命的前半部分是在老王事不关己的生命里长大的,后半部分阿琴遇到了婆婆,就很像是从一个泥坑里爬起来,掉进更大的一个坑里。
婆婆脾气很好,刚来的时候还是宠着这个小女孩的,后来,知道了阿琴的真面目,就再也没有宠着了。
婆婆家开着粮油店,偶尔卖些凉菜,小镇子里人少,这些菜存好几天就会坏,所以每天都会过一遍水。
这些事以前是六子做的,后来婆婆就指使着阿琴做。
六子是婆婆唯一的孩子,年近三十,没有一点要结婚的意思,逼得急了,还离家出走过一次。
出走那天六子留下一封信,信上还有个大红的血印子,这事儿把婆婆气的不轻,生生给婆婆气出了高血压。
阿琴在家的时候,常常控制不住自己得嘴,总归是在别人家里,自己不好意思跟婆婆要钱,就总偷着拿。
拿就算了。还总是被发现。
阿琴手长,有那么几次想要顺走我的东西,都被我发现了。
我平时买零食多,阿琴一看见我买东西,就往我身边蹭。
阿琴不是来找我的,是来找我手里的东西的,眼珠子跟着零食转,本来想要分享的心因为这眼神也再没了心思。
可阿琴似乎并不想放弃,实在等不到你说那句话的时候,就直接开口要了,我没好意思不给,都是邻居,大家都有家长里短。
我总跟我妈大声嚷嚷着要告状,我妈却说,别人再怎么做得不好,也不能去别人家告状,要不时间久了,以后怎么相处,也是,这话说得不可反驳.
后来我也很少让阿琴来家里。
9.
我很少在家,偶有在家的时候也会想,这样的人生以后会怎样,和老王相比,这样的人生会不会好一点。
阿琴才五年级,加减乘除都算不清楚,偶尔有人来买东西,十块五毛钱的账也算的一塌糊涂。
除去写作业,在家的时间里,阿琴就帮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洗菜扫地这些已经干成本职工作。
我经常看到,阿琴再水池旁边捡菜,洗菜,这短短的一生,她要怎样过完。
我也常常想,阿琴这个年纪的时候我在干嘛。
我五年级的时候,是班里的第一名,老师夸着,爸爸妈妈宠着,现在的我依然比阿琴幸运地多。
阿琴没有手机可以玩,所以我玩手机的时候,阿琴几乎要把我挤走,阿琴习惯离一个人很近,阿琴的记忆里,还有爸爸妈妈吗?
院子里的水龙头哗哗地淌着水声,阿琴就在那里,很多年后,阿琴可能还在那里。
老王已经走了,阿琴的一生要比老王好多少,没有人知道。
也许很多年后的某天,她也会像我一样感叹——自己这平凡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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