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启蒙老师

我总共在四所小学、一所初中、一所高中、两所大学里读过书，可以说，我的求学历程就是受惠于各位恩师的过程。而这其中，对我影响最深的则是我的启蒙老师——英子老师。

要说我的启蒙老师，得先从我的启蒙学校说起。我的启蒙学校实际上是一个小小的乡村教学点，我们是第一届也是最后一届学生。那是一九七六年，那一年生产队“适龄入学儿童”比较多，队里就把一个废弃不用的小仓库收拾出来做了教室。我的启蒙学校朴素得连个标志都没有，老队长说，本生产队的人知道那是娃们读书的地方就行了，没必要树什么牌子呀。

我的同班同学个头高低不一，年龄也大小有别（在五岁到八岁之间），全班一共才十个人，是个名副其实的小班。

我的启蒙老师叫英子，一个刚从初中毕业的年轻女娃，个头不高，白白净净，一笑露出两个酒窝，温柔可亲。我和英子老师是本家，我要长她ー辈，按当地的规矩，她得管我叫姑姑，而我则管她叫姐姐（这称呼是不是有点乱呀）；不过，自从英子当了我老师，我就改口称她老师，而她则坦然地对我直呼其名了。

英子老师是整个教学点唯一的一位老师，一个人教语文、算术、体育三科。我们上的第一节课是语文课，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节课英子老师没有按常规教新生念拼音，而是先踮起脚跟在黑板上写下好几行字，接着就带我们用方言反复念她写下的这段话：毛主席说：你们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等到我们会背了，英子老师就把黑板擦干净，吩咐我们留心看她再写一遍。踮起脚跟把第二遍写完后，她就站到“教室”一侧去，看着她的学生们说：“现在轮到你们写了，把黑板上这段毛主席语录写到本子上。”这作业一宣布，整个教室就炸开锅了。先是那五岁的小同学“哇”的一声哭了：“我不要写字，读书不好玩，我要回家。”接着一个六岁的说：“我找我哥去了。”还有两个也表示不写，要去禾场上“甩飘飘”（一种游戏）。跑了四个，剩下六个人，愿意按老师的要求去写这个高难度作业。结果全部写完的，就我一个人。

完美通过英子老师的这次不同寻常的“入学检测”后，我就成了全队人心目中的“读书种子”了。人们纷纷说，开学第一天就写得出三十六个字，真神呀！

入学之前，我在家里的主要任务是看护弟弟和打猪草，从没学过认字，更不用说跟现在的好多孩子一样上过什么“早教班”了；开学第一天，一下子能写出三十六个字，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主要是因为自己喜欢老师，心情比较放松——人在压力较小的环境中学习，效率是不是会更高一些呢？

有了这碗酒垫底，我就自动升级为班级小老师了——有资格帮英子老师收作业，改作业，还可以帮老师分发她从家里带来的好吃的点心……每天去上学，真是像过年一样开心呀！

虽然只有区区十个学生，可操心的事真不少呀。五岁的那位，有时会把屎尿拉在裤子里，英子老师得负责帮他收拾，帮他换裤子；有个同学老是不会数数，双手指头和双脚趾头数完以后就再也不会算其他更大的数了，英子老师得留他放学以后“吃小灶”；还有个孩子淘气，喜欢把捉到的活蚯蚓塞进同学的背里，英子老师得反复跟他讲道理……

面对这样一班“乌合之众”，英子老师从没显示出哪怕一丝的嫌弃、一丝的不耐烦，她从不抱怨，从不呵斥，更不会动手打我们；她所做的只是不断地给大家解决种种问题，尽可能给予安慰，给予帮助。在孩子们的心目中，她是天使一般的存在。

有一天，老队长得了闲空，来“听课”，听完课以后严肃地对英子老师说：“英子呀，你自己只上了个初中，学校又三天两头搞勤工俭学，让你们去斫柴卖！这样你也确实没学到什么东西——我刚才看你写字，老在发倒笔呀！看来明年这些娃们得转到大队小学去念书才行啊！”听了这几句话，英子老师白净的脸庞涨得通红，我们几个小伙伴心情也很沉重：我们就是喜欢英子老师教，发倒笔有什么要紧呀？

但是大人的意志，孩子是左右不了的呀。第二学年，“仓库小学”解体，我们十个孩子就一齐被转到大队小学去读书了。作为临时代课老师，英子老师没学生可教了，只好跟生产队的其他人一样出工挣工分去。

我到大队小学去上二年级，第一天就目睹一件可怕的事：一个男生上课时做错了一道算术题，被老师用竹板狠狠地抽了手心。放学以后，我一路狂奔到英子老师家，上气不接下气地跟老师说：我不想去上大队的小学，那儿的老师跟你不一样，他们会打人呀！英子老师平静地听我说完，安抚我说：你想想，你是谁呀，上学第一天就会写三十六个字，全大队再也没别的孩子有你这么聪明了；你成绩好，老考第一，人又乖，老师不会打到你头️上来的，放心好啦。至于那个同学，他学习不好，你就教教他，他学会了，也就不会再挨打啦。你要安心去读书，书读好了，老师也脸上有光呀。

听了这些话，我觉得有道理，而且我真的特别希望自己将来把书读好了，可以让英子老师也跟着“脸上有光”，于是就又继续去大队上学了。

后来我又读了好多年的书，每当遇到困难、缺乏信心的时候，英子老师的这一席话就会在我耳边响起。

我的启蒙老师，一生总共才做了一年老师，她没什么高深的学问——她的发倒笔，也对我产生了根深蒂固的影响。比如说，到现在，我写“万”字，到第二笔还总有写一撇的冲动，这写法就是从她那儿学来的。所以我案头总放一本《小学生笔顺字典》，以备不时之需。

然而，我后来又受教于许多老师，其中也不乏知名的专家学者；而我总觉得，我的启蒙老师是其中最具教育情怀的一位：总是宽容，总是有耐心，总是付出爱，总是让学生喜欢她。她让我意识到：教育学也是“人学”，教育中最难的是接纳，是尊重差异，是营造安全感。想到她，我就提醒自己：教育的真谛是接纳而非改造，是激发而非传授。

遗憾的是，我心目中最接近教育本质的这位老师，后来没机会再做老师，而是成为一位普通的农妇。至于我这个学生，到底有没有让她也“脸上有光”呢？我一直没敢去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