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了,妻缠着我要到山里去旅行。
我和妻是去年冬天才到这城市定居的。市郊是一座大山,传说山里有一座城堡,是三百多年前织田信长为了笼络德川家康而送给他女儿德川玉衣作嫁妆的。恰恰妻的名字也叫玉衣,所以她特别想去看看这城堡。
我们驱车在山里逛了一圈,景色很美,绿树如荫,繁花似锦。我们无心观察这些,一心寻找传说中的城堡,但找了一整天也没能找到。傍晚时分,我们找到一家旅馆住了下来。
“这传说么,我也听说过”,当旅馆老板得知我们的目的后说,“德川玉衣小姐是德川家康唯一的女儿,传说她长得很美很美,而且活泼可爱,深得全家上下喜欢。当她到了待嫁的年龄时,有了自己的心上人,但德川家康为了控制丰臣家的权势,便把女儿嫁给了丰臣秀吉的儿子丰臣秀赖。这段纯粹为了政治的婚姻很不愉快。当丰臣秀赖在丰臣氏部下的拥戴下跑到大坂反抗德川幕府时,玉衣夫人就回到这座城堡,当晚就自尽了。据说她死前立下誓言,如果来生她还是不能够和自己所喜爱的人一起生活,她还将这样结束自己的生命。不过到底有没有这座城堡,我也不知道。我在这儿开旅馆有十几年了,每年都有不少人进山来玩,也有不少人来寻找这座城堡,可这些人不是垂头丧气、一无所获的回来,就是莫名奇妙的一去不返,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听完旅馆老板的话,我们更增添了对城堡的好奇心,同时也深深为德川玉衣所感动。妻动情的对我说:“如果得不到自己心爱的人,或者得到又失去了,真的还不如德川小姐这样结束自己的生命呢!”
第二天,我们又向大山深处驶去,去寻找传说中的城堡。看看天又要黑了,我们仍然一无所获。正想回去,妻突然叫我:“看,原上郎,那是什么?”
沿着妻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幢建筑物的一角从树丛中露出来。我驾车朝着那建筑物开去,七弯八拐之后,我们终于到了这建筑物前。这是一座揉和了西洋和中国特色的古代建筑,看上去有些阴暗低沉。建筑物前是一个花园,开了很多美丽的鲜花。这些花是我们有生以来未见过的最美的花。花园外到处都是深深的凄凄芳草,只有几条供人行走的小径。花园里,一位戴着草帽的男子正在低头锄地。
“原上郎,我们去问问,这儿到底是不是德川小姐的城堡。”
我们下了车,往前走去。突然,一位女郎从屋里走了出来。这是怎样美丽的一位女郎啊!满园的鲜花仿佛顿时失去了光彩。妻也算得上是美人,但和这女郎比起来就太逊色了。极黑的长发,极白的肤色,极轻盈的脚步,仿佛是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这女郎冷冷的盯着我们,长长的睫毛下掠过一丝茫然。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实在对不起,我和妻子实在太冒失了,请原谅。我们,我们只是想看看传说中德川小姐的城堡。”我立即拉拉妻的手。
“我是清河玉衣,他是我丈夫清河原郎,请多多指教。”妻慌忙介绍着我们。
那女郎似乎很惊讶,但立即又恢复了冷冷的神情。
“我是德川寒寂子。你们既然想参观这里,就请跟我来吧。”
我们跟着她走进大厅。一进大厅,我们就立刻被墙上一幅和真人一样大小的巨幅画像吸引住了。画上是另一位美如天仙的女子。乌黑的头发盘在头上,用一枚珠簪别住,脸上略施粉黛,身着华丽的和服。当我的目光轻轻滑过画中人那双眸子时,我惊呆了——那眸子里是一片和着深深哀怨的茫然。这茫然,刚才也曾出现在寒寂子小姐的眼中。我突然意识到她和画中人的相貌虽然完全不同,但却有着十分相似的神韵。
“这就是德川家康的女儿玉衣小姐吧!是吗?寒寂子小姐。”妻问。
“是的,她就是我的祖先德川玉衣。”
“我们能在这儿住下吗?我们很想多了解了解这座城堡,可以吗?寒寂子小姐?”妻继续问。
“当然,你们可以住下来,”她还是冷冷地,“不过,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都不能上楼来,否则……”她没有再说下去。
这里的气氛太奇怪了,无论看见任何暖色调的东西,我都觉得冷,一种我从未感受过也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的冷。
花农走了进来,把我们带到一间宽敞的房间。他一直低着头,我们始终没能看清他的脸。因为天已经黑了,我们略微吃了些东西就休息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被人拼命摇着。我揉揉惺松的睡眼,发现妻子正紧张地拉着我。
“怎么了?玉衣,你睡不着吗?”
“不,你听,原上郎,你听。”妻紧紧地抓住我的手。
我搂住妻子,侧耳倾听,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阵哀怨的催人泪下的琴声。琴声越听越凄楚,越听越觉得令人心碎。我的眼泪差点儿也要掉下来了。正在这时,仿佛从很远的地方又传来一阵渺茫、凄凉的歌声。歌声如泣如诉,象在回忆着一段令人感慨万千的往事,又象在埋怨着谁。天哪,是德川玉衣的灵魂在城堡里飘来飘去吗?这里是人间还是阴间?妻冰凉的肌肤和不停的颤栗才使我明白我们是活生生的人。
“走,去看看,玉衣,说不定我们真会看见玉衣夫人呢。”我虽然也害怕,但更想知道那凄楚的琴声和哀怨的歌声来自何方。
“不要,原上郎,寒寂子小姐说过不能上楼。”妻苦苦哀求着我,但最终还是跟我一起走了出去。大厅太黑了,可不知为什么,我们却偏偏能够看见玉衣夫人的画像,别的什么也看不清。扶着楼梯的扶手,我们轻轻地走了上去。屋子里太静了,除了那催人泪下的琴声和歌声,别的什么也听不到。可怜的玉衣夫人,政治的牺牲品,她在德川家康的眼中,不过是一枚卒子罢了。我不自禁的为这位夫人的遭遇而叹息,脚步也逐渐慢了下来。突然,一点烛光出现在楼梯口,一张冷冷的脸出现在烛光中。我们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一步。“寒寂子小姐,实在对不起。”我们慌忙鞠躬,象两个干坏事的人被当场抓住,窘迫得几乎不能呼吸了。
“我告诫过你们!”连声音都那么冰冷。接着,她转身走开了。我这才发现琴声和歌声都消失了。无论我怎么仔细去听,也只能听见钟声在嘀哒嘀哒地响着。我猛然一惊,这钟声是从哪儿来的?怎么刚才没有听见我惊讶了很久。这一夜,我几乎没能再睡着,整夜倾听着这单调的、不紧不慢的钟声。
好容易盼到天亮,妻大约睡熟了。我轻轻地走出房间,只见寒寂子小姐正坐在对面的房间里梳妆。她穿着白底素花的和服,长发委地,象一条黑色的瀑布。一只雪白的柔若无骨的手正握着一把红色的小梳子在那黑色的瀑布上面不停地翻动着。由于她将所有的头发都梳到胸前,脸庞被遮住了。她一定没看见我,仍旧梳理着自己的长发。晨风轻轻吹来,带来了清晨特有的气息,也轻轻撩起了那黑色的瀑布。如果我是画家,我一定会抓住那一瞬间,那真是太美了。
“啪哒”一声,红色的小梳子落在了地上,雪白的纤手握着黑发,那双射着寒光的眸子定定地盯着我。我不知道她的眸子里隐藏什么,只知道我根本读不懂她美丽的眸子里带着的奇异表情,也许我永远都读不懂。那眸子里,绝不是只有寒冷,还有一点别的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我茫然了。
“原上郎!”妻的喊声使我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似乎也使寒寂子小姐吃了一惊。我答应着跑回去。当我向寒寂子小姐投去最后一瞥时,我惊异地发现她的眼中掉下了几颗晶莹的泪珠。她哭了,为什么会这样?我想这是一个谜,一个我永远猜不出的谜。
我和妻预计在这里逗留一星期。虽然发生了昨晚的事,但并没有吓到我们,反而更增添了我们的好奇心。我们又在周围的山里玩了一天。当我们往回走时,妻似乎不经意地问我:
“原上郎,你觉得寒寂子小姐怎么样?”
“长得很美,说真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女郎,她可比你美得多了。”我半开玩笑地对妻说。
妻的脸色似乎变了一下,她有些不自然地笑了起来。
“我发现她对你好象有点意思呢!”
“没有的事,一见钟情的时代早已过去了。再说,我觉得寒寂子小姐和这座城堡一样有些令人捉摸不透又有些阴沉沉的感觉。”
回到城堡,吃过晚饭后,花农陪着我们谈天,他的话题永远是他侍弄的花。仿佛对他来说,除了他种的花,别的什么都无话可说。虽然月光很好,可我们一直未能看清花农的脸——他始终带着帽子而且低着头。说也奇怪,这花农的声音听起来居然和我的声音差不多。当我们把话题引到寒寂子小姐身上时,他却装着没听懂,让我们早些休息。这更增添了我的好奇心。我越发想弄清这城堡的秘密了。
入夜,待妻睡熟后,我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我还是没能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今夜的月色特别好,大厅里玉衣夫人的画像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似的笼罩着一层朦胧而美丽的月光,那双眸子里似乎也不再有任何茫然和哀怨。她的嘴角似乎也微微地翘起。原来,她在笑,而且笑得那么迷人,那天,我竟然一点儿都没有发现。
顺着楼梯,我慢慢走上二楼。正好有一间屋子的门开着,我轻轻地溜了进去。这间屋子似乎特别受到月光女神的宠爱,显得特别亮。屋子里只有一张木桌和几把椅子,我一眼就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张画像。走过去一看,我觉得画中人十分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我轻轻地拿起画像,咦,桌子上什么东西在反光?原来是一面刚才被画像遮住的镜子。我把画像向旁边挪了一挪,镜子就全部露出来了。一刹那间,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那画像,竟然和镜子中的我非常相似!再仔细一看,画像的下面有几行小字,依稀辨认得出画中人的名字是新柱。至于是姓丰臣还是姓织田,或是别的什么,我就看不出来了。因为纸质已经很旧,有些发黄,字也有些模糊了。看样子,这画像决不可能是最近才画的,而是已经有很长一段历史了。
窗外传来几声猫头鹰凄厉的叫声,我的心里有些发毛,赶紧放好画像,蹑手蹑脚地溜下楼去。刚踏进我们住的房间,“啪”的一声,灯亮了,妻正站在屋子中央,怔怔地望着我。
“你去哪儿了?原上郎。”妻先开口了。
“我小便去了。”我随口撒了个谎。
“撒谎,你以为我没看见吗?我亲眼看见你走进寒寂子小姐的房间,拜倒在她面前,对她说:‘亲爱的,我将永远爱你,相信我。’”
天哪,这是从何说起?我不仅惘然了。妻又说:
“虽然只看见了你的侧面,但我决不会看错,那就是你!寒寂子小姐对你说:‘我知道,你不过是哄我罢了,你真正爱的,是玉衣,不是我。’你说:‘我会把玉衣处理掉的。’你竟然那么狠心,要为了一个才认识两天的女人抛弃一起生活了八年的妻子!”
妻说着流下了伤心的泪。那眼神,竟和我们刚到此地看见的玉衣夫人的眼神一模一样。我赌咒发誓决无此事,但妻怎么也不相信。好不容易,我连诓带哄地让妻子睡下,自己也因为疲倦很快进入了梦乡。
......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声惊呼把我从梦中惊醒。我睁眼一看,天尚未大亮,而睡在身边的妻已不知去向。我来不及细想,赶紧穿好衣服向发出惊呼声的地方跑去。
寒寂子小姐正站在大厅里,依然是昨天那付打扮。她正惊恐地看着大厅里玉衣夫人的画像。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天哪,画中人竟然是我的妻子清河玉衣!她穿着玉衣夫人那华丽的外衣,手中握着玉衣夫人头上的珠簪,胸膛上插着一柄雪亮的匕首,一缕鲜血正顺着衣褶和裙裾往下流,一直流到地板上。妻的头发散乱,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着,一脸迷茫的神情。我突然觉得这神情和我原来看到的玉衣夫人的神情是那么相似!我走上前,用手指拭了拭地上的血液,那血液竟然还没有完全凝固。我再朝寒寂子小姐看去,她显然吓呆了,身子还在不住地颤栗。我顾不上她了。我一边大声喊着妻的名字一边冲向靠得最近的房间。
底楼全找过了,没有妻的踪迹。我正想冲上楼去,门外传来了花农惊恐的叫声。我立即冲出门去,来到花园中,眼前的景象惨不忍睹——妻一如画中的打扮躺在花丛中,一柄雪亮的匕首正插在她的胸膛上,鲜血顺着衣褶和裙裾流到了地上。妻的头发散乱,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着,一脸迷茫的神情。我扑过去抱起妻的身躯使劲地摇,但妻永远也不会再醒过来了。轻轻地放下妻,我这才发现花丛中有一张妻平时爱用的素色信笺。拿起来,上面竟是妻熟悉的笔迹:
“如果来生我得不到心爱的人,或者得到又失去了,我还将这样结束自己的生命。
玉衣”
……
不记得我是怎么清醒过来的,只记得当我和花农将妻埋葬在屋后的草坪以后,我独自回到房间里开始收拾衣物。也许,只要我不上楼,妻就不会死,我深深地责备自己,因为我总觉得是我害死了妻。还是走吧,走吧,离开这座令我心碎的鬼堡,离开这个地狱般的地方。它带给我的没有欢乐,仅仅是痛苦和悲伤。没有向寒寂子小姐道别,我总认为这一切都和她有关虽然我什么证据也没有。提起行李,我走出了房间。
“带我走,好吗?”一个热切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转过身,只见寒寂子小姐靠在门边,漆黑的长发一直垂到小腿。她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令人难以捉摸的微笑。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但这笑容,我早已在玉衣夫人的画像上看到了。
“寒寂子小姐?”
“叫我寒寂子,行吗?”她象是在恳求我,“带我离开这里,好不好?”
一股愤怒的热浪一下子涌上了我的头。妻刚刚才去世,这可恶的小姐。尽管她是那么美丽,我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气愤,竟然觉得妻是她杀害的,这里的一切都是由她这个地狱来的魔鬼一手制造的。
我没有答理她,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她冲过来拦住我,带着哀怨的神情乞求我:
“带我走,我不想留在这儿,新柱,求求你!”
她哭了,晶莹的泪珠落在了脸上。
“我不是新柱,我是清河原上郎。寒寂子小姐,请你放开我。” 我冷冷地说。不过,我开始对她有些同情了,那幅新柱的画像仿佛又呈现在我面前。
“那么原上郎,我请求你带我离开这儿,我不想再呆在这儿了!”
一听见她喊“原上郎”,我立即想起了妻。我推开德川寒寂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原上郎,新柱,我恨你们。”身后传来剑出鞘的声音。当我转过身去,德川寒寂子已经倒在血泊中,一柄雪亮的匕首插在她的胸膛上。“寒寂子小姐!”我冲上去抱起她,“你怎么这么傻?!”我觉得自己真对不起她。她静静地躺在我怀中,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幸福的笑容。
屋外的花农似乎也听见了什么,他冲了进来,推开我,抱着德川寒寂子拼命地摇,连帽子落在地上也不管。但不管他怎么摇,寒寂子都不会再醒过来了。
他突然抬起头来,向着我咆哮:
“是你害死了她,是你……”
我没有听清他还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完全被他的脸所惊呆了。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呀!仿佛从中间被剖成两半,一半完整的脸庞竟然和我一模一样!而另一半呢?皮肤已经完全被剥离,露出了粉红色的嫩肉,随着他的咆哮不停地蠕动着,令人恶心。
“你给我滚,你给我滚!”他继续咆哮着。
我清醒过来,提着行李走出大门。当我坐进小车,准备发动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车窗前竟稀稀落落地飘着几片枯黄的落叶。抬起头来一看,路边的大树上全是枯黄的树叶。天哪,现在是春天呀!我连忙发动汽车,一心想早些逃离这恐怖的地方。
车还没有发动,身后就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转过身,只见城堡被一片血红色的光芒所包围。建筑物在扭曲着,倾斜着,仿佛不愿意就此倒下;花园里的花一株接一株地枯萎,地上的草一片片地倒下成为灰烬,似乎是世界的末日来临了。巨响过后,血红色的光芒也消失了,城堡就这样变成了废墟。
我打开车门,走了回去。这才发现废墟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有的地方还结上了蜘蛛网。原来是花园的地方现在是一片焦土,根本没有植物生长过的痕迹。我不禁迷惑了,难道这一切都是梦?绕过废墟,看见了妻的墓。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墓碑上写着“爱妻清河玉衣之墓 原上郎谨立”。走近一看,却发现墓碑上赫然写着“德川玉衣之墓 新柱谨立”。我正在发怔,突然身后传来响声。回过头,只见那半人半鬼的花农双手抱着德川寒寂子的尸体正向我走来,似乎我根本就不存在。我慌忙向旁边闪开,花农的脚步没有丝毫停留,一步步地,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坟墓。
我连滚带爬地冲上汽车,不顾一切地发动起来,耳畔又传来那哀怨的琴声和歌声,寒寂子那哀怨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带我走,带我走,带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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